那是彭祖民和徐漫菲重逢后的第三年，兒子彭琛七歲，妻子陳天麗剛剛在美國拿到醫學學士學位，即將回國。隨著妻子的歸期越來越近，彭祖民的心情也愈發不安。曾經對她拋夫棄子去留學的不滿情緒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自己對婚姻不忠的內疚與心虛。他這才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歷給妻子帶來的巨大傷痛，回想起她初到他家時讓人心疼的小心與畏縮——他甚至開始想象她一個人在異國求學時的種種不易。想到最后，他突然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愧，既然決定分道揚鑣，又何必心生這莫須有的惻隱與慈悲呢？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離開徐漫菲，即使陳天麗回來也不會。

　　彭祖民既打定主意，便要找徐漫菲商量。他來到天江大學教職員工宿舍，徐漫菲正站在書架前專心地整理資料。他安靜地看了她許久，方才開口道：“漫菲，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徐漫菲并沒有停下手里的工作，隨口應道：“你說啊?！?p>　　彭祖民做了一個深呼吸，輕聲說道：“她快回來了。我想等她回來就跟她說清楚，然后離婚?！?p>　　徐漫菲僵在那里，依舊沒有回頭。她淡淡說道：“等我忙完這些，咱們再說。”

　　過了一會兒，徐漫菲把書架上的資料整理好，便從寫字臺的柜子里拿出一卷圖紙。她將圖紙攤開，對彭祖民說：“這座建筑，當年我父親只畫了一個草圖就被捕了。從我們重逢那天到現在，我畫了三年，終于完成了。我把它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彭祖民看著圖紙，不解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徐漫菲用指尖輕輕觸摸著圖紙，低頭說道：“最近一直在找機會跟你說，咱們到此為止吧。這三年，我精益求精地改這些圖紙，實在沒什么能改的了。所以，不是因為她要回來，而是我們該結束了。這才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你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你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永遠和我在一起？”彭祖民情緒激動地反駁道，“可我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當初是她先離開這個家的！彭琛跟你比跟她都親！還有我媽一直以來對你怎么樣你知道！我實在想不出我們不在一起的理由！”

　　徐漫菲一時不知該怎么解釋，只好說：“你跟她是夫妻，我跟你什么都不是，這就是我們不能繼續在一起的理由?！?p>　　“就因為這個？”彭祖民頓時感到釋懷，“我來不就是要跟你商量，怎么讓你成為我妻子的事嗎！？”

　　徐漫菲見彭祖民誤解了她的意思，趕忙搖頭澄清道：“我不會跟你結婚的。我們分開這么多年，各有各的際遇，很多事情都變了。你還能抱著當年的感情對我，我很安慰也很感激，但我早就不是當年的我了?！?p>　　彭祖民從身后抱住徐漫菲，態度無比堅定：“我知道你這些年吃了不少苦，我不管你之前遇到過什么人、經歷過什么事，我只知道我們現在又在一起了，從今往后我都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徐漫菲轉過身，撫摸著彭祖民深情的臉，不堪回首的往事瞬間注上心頭。她望著窗外，笑容凄然：“現在沒有人能傷害我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當年我為什么突然跟你分手嗎？說來可笑，不過是因為說了句實話替別人出頭，得罪了當地的惡霸……”

　　彭祖民含著眼淚，忍不住將握緊的拳頭使勁砸向墻壁，手背立刻皮開肉綻。他紅著眼睛，低聲吼道：“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告訴我，我一定會第一時間殺過去宰了那些人！”

　　“這就是不告訴你的原因??！”徐漫菲苦澀地笑了笑，回憶道：“其實當時主要是因為害怕吧，怕你知道了會嫌棄我，更怕你一時沖動做出什么傻事。反正我這輩子是完了，不能再把你搭進去。”

　　彭祖民不住地抹著眼淚，追問道：“那你是怎么離開那個村子的？我去找你為什么沒人知道你的去向？”

　　“他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的。后來我托人把關系轉到了縣城，最后還是通過考大學才回到天江?！毙炻瓶闯雠碜婷衲樕系囊苫?，她也沒打算隱瞞，便繼續說，“依你對我家的了解，是不是正在想，那個時候的我還能找誰幫這么大的忙？其實何止這件事，這一路走回來困難重重，光靠我自己大概早就死在半路上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有的人寧為玉碎，但我只為瓦全。這樣不堪的我，是不是讓你很陌生，很失望……”

　　盡管徐漫菲說話的時候始終笑吟吟的，但彭祖民還是發現了她眼角處頻頻泛起的淚光。他緊緊抱住她，發誓般地說道：“既不陌生，也不失望！我只恨我自己讓你經歷這些坎坷！漫菲，答應我，給我點時間，我只要求你給我點時間！我們會有自己的家，我會好好照顧你，一切苦難都會過去的！”

　　徐漫菲掙脫彭祖民的懷抱，臉上已然恢復了最初的平靜：“我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照顧我。對我來說，苦難早就過去了，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我只希望未來的生活平平淡淡、安安靜靜，我不想卷進你們的婚姻扮演一個第三者的角色，否則當初我剛回來時就去找你了！”

　　“不管你想不想，事情已經這樣了，這更能證明命運的安排誰也躲不掉！”彭祖民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離婚的事我去跟她談。我今天來只是告訴你我的打算，我只求你給我點時間和精力去處理！”

　　面對彭祖民的竭力說服，徐漫菲有些崩潰：“我不需要那些！你到底明不明白，經歷那么多，我的心已經冰冷了、堅硬了，我只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地生活，我不想蹚渾水！”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一灘污濁的渾水？還是一個打發時間、排遣寂寞的工具？”彭祖民不明白徐漫菲何以如此絕情，他皺著眉頭，發出一連串難以置信的質問，“你走進我的生活難道是來打游擊戰的嗎?。繑尺M我退！？敵退我追??？”

　　彭祖民的話刺痛了徐漫菲的心，她并不想傷害他，便語氣緩和地解釋道：“我只是對生活心冷了，不是對你。我承認我對你有感情，但這并不能成為我留下的理由。我一點也不向往婚姻生活，但你有你的妻子和孩子，回歸家庭永遠是最好的選擇。你我都應該承認，我們的緣分早就盡了。能重逢在彼此都寂寞的時候互相慰藉，互相取暖，我已經很知足了。我也很高興，在我該走的時候她回來，這樣你也不會再感到寂寞?！?p>　　“如果我順利離婚了呢？”彭祖民仿佛沒聽見徐漫菲的勸慰，依舊不甘心地追問，“我永遠不會強迫你跟我結婚。現在你離開我不攔著，你走了我也不打擾。只是將來我把離婚手續辦完，你還回來，好嗎？”

　　徐漫菲為難地看著彭祖民，沉默了許久。最終她嘆息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彭祖民亦無可奈何地發出感慨：“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我取暖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