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天江市市高官戴國安在書房里結束一天的工作,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不禁面露慍色。白天他在電話里要求戴晉一下飛機就滾到他面前,可此時距飛機落地已經過去四個小時,這個混賬小子竟然連個電話都沒打回來。
那是地震發生后的第三天,秘書對著他這張令人望而生畏的臉,異常謹慎地向他匯報,說周圍不少人在議論市高官的獨生子隨天江醫療隊奔赴災區抗震救災的事,甚至還有記者打來電話詢問,想約個采訪,戴國安聽完之后一頭霧水。以他對戴晉的了解,就算這孩子有心抗震救災,最多是慷慨激昂地號召大家捐款捐物,然后自己帶頭多捐點,出出風頭罷了。真讓他去災區,他能干啥?他能舍得家里的高床軟枕、電子設備?面對領導對自家兒子愈發起勁的埋汰,秘書只好說他已經給戴晉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打不通。戴國安想了想,直接打給了陳天麗,問她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得知戴晉果真私自搭乘醫療隊專機奔赴災區,實際上是去都江堰尋找一個懷了他孩子的女朋友,戴國安幾乎眼前一黑,就差噴出一口老血當場氣死。戴晉不在眼前,他只能連連責怪陳天麗糊涂、胡鬧、不計后果,然后毫不客氣地掛掉電話,仿佛陳天麗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
如今敢用這種態度和陳天麗說話的人,除了她的老冤家彭祖民,就只有戴國安了。
三年前,戴國安從南方J市調到天江擔任副市長,分管城市建設與規劃等事務。上任不久的他怎么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匆匆一別三十多年的初戀女友——陳天麗。
重逢后的戴國安和陳天麗,都懷念起那段和對方有關的、幾乎被遺忘了的舊時光。那時,陳天麗在燕京醫學院里風華正茂,戴國安在地質大學里朝氣蓬勃。雖然他比她高一屆,但兩人都是各自學校里的風云人物,成績優異,文體出眾,早在正式認識之前就互有耳聞。他們在兩座學府中間的一家書店里邂逅,而后來往頻繁,漸生情愫。那是他們人生中最單純美好的時光,卻被后來那個特殊的年代生生反轉成漫長的黑暗與坎坷,以致于他們現在回憶起來依舊五味雜陳,欲說還休。
自從陳天麗的父親陳梓炎出事后,這段愛情便開始步履維艱。由于和陳天麗的戀愛關系,加上之前在學校里過于顯露鋒芒,戴國安被幾個素來嫉妒他的同學窮追不舍,日日找麻煩,甚至連累了兩個還在讀中學的弟弟。重壓之下,他不得不向陳天麗提出分手,陳天麗也只能含淚答應。戴國安對此充滿愧疚,唯一能為對方做的,就是拒絕抹黑陳氏父女的名譽。結果他卻因此被打個半死,在家中休養了許久。陳天麗聽說后偷偷跑來看他,不久前還珠聯璧合的兩個人,此時雙雙面目全非,只能在抱頭痛哭中匆忙見了最后一面。康復之后,戴國安被分配到晉北的一座煤礦,彼時陳天麗已隨父親去了郊區農場,兩人就此失去聯系,天各一方。
戴國安本就是個能力出眾、積極進取的人,在人才濟濟的地質大學里尚且出類拔萃,更何況是晉北這座地處偏遠的小縣城。在晉北的十年里,他表現突出,深得信服,從普通的煤礦工人一步一步進入地級市的領導班子,硬是憑借自己的專業知識和領導才能趟出了一條平坦寬闊的仕途。其間,他和晉北縣縣長之女付朝霞戀愛結婚,兩人婚后很長時間沒有孩子。直到八十年代初,戴國安再次升遷,被調往南方J市任職,隨行前往的付朝霞才懷上他們唯一的孩子。
給兒子取名為“晉”,就是為了紀念在晉北奮斗的歲月。可惜付朝霞剖宮產生下戴晉之后,身體每況愈下,最終在戴晉五歲的時候病逝。此后的一年里,戴國安獨自帶著戴晉,父兼母職,忙不過來的時候只能請鄰居或保姆幫忙。周圍人紛紛勸他再婚,也十分熱心幫忙留意合適的對象。以戴國安當時的條件,愿意和他處對象的不乏年輕漂亮的未婚女性,可他卻偏偏只看上獨自帶著一個女兒生活的徐漫菲。
徐漫菲當時是J市市政工程局里學歷最高的女工程師,戴國安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匯報大會上。面對周圍黑壓壓的聽眾,其中不乏領導和專家,資歷相對較淺的徐漫菲卻毫不怯場,發言條理清晰,有理有據,觀點直擊問題要害,通篇卻沒有一句大話空話。戴國安對她印象十分深刻,無意中和身邊的人提起,那人為了逢迎討好他,竟煞費苦心地做起了媒人。多番打聽后,那人有些為難地向他透露,徐漫菲別的沒什么,就是她的女兒據說是未婚先孕生下的,不是離異,也不是喪偶。戴國安心中雖有些失望,但既然歪打正著說到這個份上,他還是表示愿意和對方認識一下。
相親過程十分順利,見過幾次面之后,徐漫菲主動向戴國安坦言,女兒徐冉是她未婚生下的孩子,但她和孩子的親生父親早已斷絕來往。所以,她請戴國安不要追問她的過去,如果他做不到或是接受不了,那么大家也就沒必要繼續交往下去。戴國安原本想找個機會問清楚,但他更喜歡徐漫菲如此敞亮干脆,當即便答應下來。半年后,兩人登記結婚,婚后生活也算美滿。
想到這里,戴國安打開抽屜,拿出一張泛黃的全家福,目光停留在一歲的徐冉身上。照片中這個幸福的四口之家,幸福的時光實際上相當短暫。
自從三歲的徐冉在混亂的集市里走失,至今已過去十八個年頭。徐漫菲多年來尋女無果,憂思成疾,已于五年前病逝,這個家又回到當初父子倆相依為命的狀態。然而,戴國安很快就發現,當年父子倆相依為命并不是最難熬的;最難熬的是當下與未來——是一個失去兩任妻子、不再被兒子需要的上了年紀的父親,所要面對的孤獨的余生。
他有時還是會在心里怨恨徐漫菲,把他唯一的兒子寵溺成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事業心不見長進,驕奢淫逸倒是一把好手。但看多了世間百態,有時他也會想,碌碌無為、及時行樂也挺好,只要不給家里惹禍就行。好在戴晉自有分寸,唯獨這次玩得有些出圈。戴國安心里是依賴兒子的,總是希望父子倆多些交流。可徐漫菲去世后,戴晉就打著自立門戶的旗號,搬到繼母生前為他將來結婚而精心準備的新房里,過起了無拘無束的快樂生活。戴國安雖沒反對,但心里是不高興的。不過想到他自己每天早出晚歸忙工作,也只是在睡覺前和醒來后覺得家里有些冷清,似乎也沒道理把兒子綁在家里盡孝。
事實證明,一個大權在握、政績斐然的市高官,也會被垂垂老去的無力感和孤獨感困擾。正因如此,他才格外重視與陳天麗的重逢,甚至被重逢的喜悅沖昏了官場中歷練多年的精明頭腦。更糟糕的是,陳天麗的出現雖然緩解了他心中的孤苦,卻也讓原本逝去的往事變得更加錯綜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