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梧杭城里,火光沖天,成片的民房在熊熊的大火中嗚咽。
街道上不斷傳出哭嚎與慘叫,驚慌失措的人們在火光中像無頭蒼蠅般四處逃竄。
沒有人能幫助他們,因?yàn)槠鹆x的囚軍在城里四處燒掠打殺。
說是起義,其實(shí)不過是一幫囚徒流匪。
據(jù)說囚軍是由幾個征夫領(lǐng)頭,這幾個征夫當(dāng)初因?yàn)榇笥?,誤了筑造邊境城墻的工期,要被殺頭。他們便一不做二不休,殺了押送的軍士,趁著南青國皇帝駕崩,糾集了流寇散氓,自稱“囚軍”,揭竿而起。
沒想到短短數(shù)月,囚軍愈發(fā)壯大,漸成燎原之勢,占了南青國三分之一的國土。
整座梧杭城如人間煉獄,在無盡的火光之中,不斷地榨取著人們的生命。
一名十七八歲的男子躺在斷壁殘?jiān)g,衣服被鮮血染透了大半。
在他的旁邊,跪著一名男孩,大概十一二歲的模樣。
這兩人,大的名叫沈達(dá),小的名叫沈默,是親兄弟。
兄弟倆原本出生在殷實(shí)的家庭中,數(shù)年前家中變故,父母皆亡,家財盡被叔伯強(qiáng)占瓜分。
當(dāng)時年僅八歲的沈達(dá)抱著尚在襁褓的沈默逃到梧杭城,靠著乞討與打雜工艱難求生,看盡了人間冷暖,因?yàn)殚L期吃不飽,二人都瘦弱不堪。
半個時辰前,兄弟二人互相攙扶,一瘸一拐地跟著一群百姓逃難,沒想到遇上一隊(duì)正在燒殺搶掠的囚軍士兵。
同行的百姓全被殺光,包袱、貨資全被搶走,只有沈默因?yàn)樯蜻_(dá)在混亂中將其藏在斷墻根下,才幸免于難。
不知過了多久,待沈默聽不見響動,扒拉開亂石從墻根下出來,只見自己的哥哥身中數(shù)刀,倒在地上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已然是命不久矣的樣子。
沈默大驚失色,急忙撲到哥哥面前,急急叫著哥哥的名字。
“阿默……”沈達(dá)氣若游絲地喚了一聲。
沈默忙撲到他的面前,帶著哭腔問道:“哥,你怎么樣了?疼不疼?我?guī)闳タ蠢芍小!?p> “不疼。”沈達(dá)忍著劇痛笑了笑,臉色愈發(fā)蒼白,“哥要走了?!?p> “去哪兒?”沈默睜大眼睛,“我陪你去!我去找個木板來拖你!”
“不用了?!鄙蜻_(dá)竭力吸了口氣,蒼白的臉上浮過一絲紅暈,“不是去哪兒,是哥哥……就快死了?!?p> 沈默聽言,緊眠著嘴唇,眼里噙著淚水,死死地盯著沈達(dá)。
“以后就只有你自己了?!?p> 沈達(dá)用顫抖著的手輕輕擦去沈默的眼淚,手上沾染的血在沈默的臉上留下一道深紅的痕跡。
“但是我知道,你自己可以活下去的,從小你就啥都不怕,敢跟那些大人搶食,路上的野狗你也能打跑……咳咳,咳咳咳……”
傷已及內(nèi)臟,沈達(dá)止不住地咳嗽,嗆出兩口濃血,臉上的蒼白更盛。
沈默急忙扶起哥哥的頭,讓其靠在自己的懷里,哭腔濃重地說道:“你別說了,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看郎中!城西的劉郎中醫(yī)術(shù)很高,還是個大善人,會讓我們賒賬的?!?p> 沈達(dá)輕輕地?fù)u了搖頭,聲音愈漸微弱地說道:“沒用的,我的傷,我還會不知道么?再說兵荒馬亂的,劉郎中還是不是活著都未可知呢……”
“阿默,哥哥沒辦法保護(hù)你了,你等會找個地方躲起來,躲到天亮,等沒人了再出來,然后往平梁城走……”
“往后,你做工也好,乞討也罷,記住,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一定要活著!只要有命在,一切便好!明白么?”
沈達(dá)忍著劇痛交代后事,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段話,說話會費(fèi)氣力,會讓他死的更快更痛苦,但他實(shí)在放心不下自己的弟弟。
沈默不語,只是緊緊地抱著哥哥,突然,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淚水如決堤一般涌出,啪嗒啪嗒地不停往下掉。
“聽見沒有!”沈達(dá)好似突然精神了一般,帶血的手緊緊抓住沈默的腕部,嚴(yán)厲地吼道。
沈默哭腔更盛,好半天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聲回了一句“聽見了”,仿佛帶著無盡的委屈。
見沈默點(diǎn)頭,沈達(dá)才欣慰一笑,緩緩說道:“還記不記得那年,咱倆在街上行乞,遇著個大善人,給了十個銅子兒。咱倆高興壞了,花五個銅子兒買了十個白花花的饃餅,飽了一天?!?p> 沈達(dá)嘴角帶笑,回憶著過去:“第二天,,你個小貪嘴的,吵著要吃雪花糕,那雪花糕要一文一個,我……我下了好大的決心,才給你買了一個,你記不記得,你啊,高興壞了,一個雪花糕,咳咳……,啜啜地啃了一天,咳,咳咳咳……”
聲音愈發(fā)地斷續(xù),也漸漸地微弱下去,沈達(dá)的氣息慢慢消失,目光愈漸潰散。
不知過了多久,除了遠(yuǎn)處的廝喊,一切都安靜下來。
沈默無言地跪坐在地上,臉上的淚痕還未干透,呆呆地看著懷中的沈達(dá)。
他面無表情,但眼里的悲痛卻更加令人徹骨斷腸。
直到天亮,他也沒挪動半分,只是看著自己的哥哥,為他一遍一遍地整理著亂了的鬢發(fā)。
終于,沈默站起身來,眼中的悲傷換為了帶著些許無奈的堅(jiān)定:“哥,你走好,我會活下去的……”
他將沈達(dá)拖離馬路,找了一席草席將其蓋上,然后頭也不回地往城門而去。
那個將他們兄弟倆趕出來的家他也不知道在哪里,當(dāng)然,他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回去,如今之計,就是按照哥哥的話,往平城而去。
平梁城是南青國除都城外最大的一座城,那里有重兵把守,據(jù)說朝廷反攻囚軍的部隊(duì)也聚集在那里,應(yīng)該會比較安全。
沈默拄著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木棍,往城門走去。
一路上,街邊巷內(nèi)不斷傳來的兇惡的斥罵與凄厲的哭喊,甚至一些囚軍士兵在街邊就對婦女行起強(qiáng)人之事。
沈默只能假裝聽不見看不見,畢竟自己人小無力,也是自身難保,怎么還會有氣力去救別人。
七拐八拐地走過幾條深巷,沈默就來到了城門口。
囚軍士兵正把守著城門,雖然他們都是些流氓匪寇,毫無紀(jì)律可言,但幾十個人加起來,也能把城門守的密不透風(fēng)。
沈默躲在一顆歪脖子樹后面,屏息想了一會,反身進(jìn)入一戶家門大開,看上去還并不如何破損的圍院之中。這戶人家早已人去樓空,值錢的東西要么被主人逃難時搬走,要么就被囚軍洗劫一空,只剩一具七八十歲老人的尸體孤零零地躺在院子中央。
沈默嘆了口氣,并未理會這里面是有何親仇糾紛,徑直走向茅房,往衣服上抹了些糞水……
“軍……軍爺,小的、小的想出城,往那、那莊戶人家討、討口飯吃,行行好,行行好。”
沈默一手拄著木棍,一手拿著破碗,佝僂著身子朝守城門的囚軍士兵諂媚一笑。
“這他媽哪兒來的小叫花子!臭死了!滾滾滾!趕緊的!”
一名看上去是伍長的囚軍捏著鼻子,怕沈默污了自己的鞋子,將其一腳踢翻在地,又一臉嫌棄地甩甩手上的長鞭。
現(xiàn)在雖說是封了城門,沒有特令不得出城,但也沒人會在意一個滿身污臭的小乞丐是否在城內(nèi)。
“謝謝謝謝,謝謝軍爺!”沈默被踢得齜牙咧嘴,但嘴上還是說著感恩的話,迅速拾起長棍破碗走出城門。
他尋了條小河,將身上污垢洗凈,又扒下一具尸身上的衣服,便匆匆往平梁城的方向而去。
因?yàn)槲嗪汲潜磺糗姽テ疲ㄍ搅撼堑穆飞先翘与y的人,沈默混進(jìn)人群中,跟著往前走。
沿途的村戶早已得到風(fēng)聲,也全都逃難去了。
逃難的人群愈聚愈多,往平梁城的路還要走一個多月,這路靠著重巒疊嶂的斷龍山脈,山高水深,極其險惡。
人們想盡辦法尋找食物,抓野物、挖野菜、摘野果,可這時節(jié)已近深秋,加之近年水旱之災(zāi)交替頻發(fā),許多人家早已沒了收成,野菜野果早就被那些人家挖來吃了,這路上可挖的野菜可摘的野果少之又少。
不出幾日,就有了饑荒的征兆。
許多人開始挖樹皮掘草根,也有人別無他法,往深山里去以求一條活路,甚至有人實(shí)在餓得不行,去挖那觀音土來吃,最后吃得肚皮鼓脹,橫死路邊。
也有人跟在富人家的車隊(duì)之后,想著或許能得撿些吃剩的飯菜骨頭,但其中某些人卻有些別的打算,富人車隊(duì)里的家丁護(hù)衛(wèi)們個個如臨大敵,手握刀槍,逼得逃難的大部隊(duì)始終與之隔著幾十丈的距離。
有些身子較為強(qiáng)壯的,見富人的車隊(duì)無法下手,便組織起來,四處搶奪病弱者的食物,那些病弱者往往被他們暴打一頓,然后隨意地丟棄在路邊,生死由天。
沈默把這些都看在眼里,他和其他旁觀的人一樣,都沒有上前幫扶。
他不是不想幫,只是這些人都不是自己的親友,現(xiàn)在連自己都自身難保了,為別人出頭,就只能讓自己死得更快,哥哥說過,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活下去。
又過了幾日,開始下起了雨。深秋的雨不似夏日那般狂暴,卻如同絲絲的寒針直透人心。
許多難民在饑寒交迫中掙扎,甚至有些人走著走著,就倒在路旁,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逃荒的路,越走,人倒是越少了。
作為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沈默的情況也不容樂觀。
他雖已飽嘗世間冷暖,早熟得很,也機(jī)靈無比,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他搶不到食物,好不容找到的一點(diǎn)吃食,也經(jīng)常被餓得眼紅的大人搶走。
有時他真的堅(jiān)持不住了,想著就這樣倒下睡過去也不壞,可每每想到哥哥沈達(dá)臨死前的話語,他又不得不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繼續(xù)掙扎著活下去。
這天,灰蒙的天空終于不再下雨,但晨間的風(fēng)依然徹骨。
沈默與其他幾個逃難者實(shí)在走不動這山道,只得靠在一顆枯死的樹下休息。
這樹的樹皮早在幾天前就被先到的難民剝了個精光。沈默幾人只能嚼著從地上隨意拔來的黃草,他已有三日粒米未進(jìn),只是喝了幾口水嚼了幾口難以下咽的草根,已是餓得頭昏眼花。
突然,天空中傳來巨大的呼嘯聲,只見從極遠(yuǎn)的天邊射來一紅一綠兩個光點(diǎn),一前一后,似是在追逐。
一聲巨響,紅色光點(diǎn)的前方憑空炸開,逼得其陡然停下。
地下的逃難者們定睛一看,那紅色光點(diǎn)居然是個人!
眾人無不仰頭瞪眼,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
天上有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