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多時的蘇子瞻此刻站了出來。
“陛下,臣不解,介甫公所言朝廷弊政非虛,只是介甫公句句所言,只說于弊政,而若是先前政策并無弊端,介甫公會選擇革新還是循舊呢?”
神宗皇帝饒有興趣地捋了捋胡子,等待著王介甫的回答。
“你就是司馬公的門生蘇子瞻吧?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儀表堂堂?!蓖踅楦β牭教K子瞻這樣說,非但沒有急躁,反而面帶微笑地打量著蘇子瞻。
“蘇學士此言,我也曾考慮過,是不是改革就要自上而下改他個徹徹底底,所以第一次改革我并沒有大改,如諸位所見,第一次改革失敗了。我思量了好久,才知道失敗的原因,那就是新政與舊法之間的沖突和不適。”
“不知陛下可曾記得,臣初上任的時候曾向陛下奏議一篇,名曰《本朝百年無事札子》,臣曾在其中解釋所謂‘百年無事’,實則危機四伏,原有的制度確實可以保證我朝正常運轉,但內部的缺陷早已顯露無疑,若是一直如此,何來先前政策無弊端一言?臣之所以要改革,不正是因為先前政策弊端過多么?如今想要重塑我朝盛世,這絕非小修小補就可以完成的。新政必將大成,吾皇來日必可與秦皇漢武齊名,相信太祖泉下也會為陛下勵精圖治的行為而欣慰?!?p> “好?!被实圪潎@道,“只是介甫公,若是新法推行全國,地域遼闊,只恐處處不同,新政實施多有偏頗啊?!?p> “陛下不必憂慮,臣近幾日就會將新政的舉措寫下來呈與陛下,待陛下審閱之后便印刷,再于各州派一名新政大臣,專管本州下新政推行,將新政推行好壞納入官員考核中,臣相信,這樣下來,新政必會以猛火燎原之勢,推行全國?!?p> “若是諸位沒有別的意見,那就依據介甫公的辦吧?!被实蹟[了擺手,“今日就到這里,諸位請回吧?!?p> “介甫公等下?!背隽舜蟮?,趙熙叫住了王介甫。
趙熙的身后,葉元清正站在那里。
“介甫公,這是我的老師葉元清,他對新政也有研究,想要探討探討,介甫公若是不嫌棄,且到茶館一敘?!?p> 介甫沒有理由推辭:“既然太子邀請,臣倍感榮幸,煩請太子殿下帶路?!?p> 看到葉元清松了口氣,趙熙笑了笑:“前面有家茶館,我們就到那里吧。”
當時東京城,人口數量十分多,無論是那腳夫小販,還是舉人士子,都鐘愛飲茶,因而茶館也應運而生,漫步于東京城中,無論是街邊的小茶鋪,還是華麗奢美的大茶館,也常常是人滿為患。茶的種類也繁多,若是那街邊小攤販,便是那最普通的茶點泡一壺,來人飲上幾盞半壺,只得個消暑解渴。
但要是那招待士子的大茶館,那可又是一番天地了。茶博士將茶與時鮮水果混合炒制,而后借山泉甘霖沏泡,有的地方還會加上蜂蜜之類,讓茶類的清香與果香蜜香相互交融,茶從而鮮美回甘,口感細膩,加上一些茶點之類,是當時士子們的最愛。
南方盛產茶葉,當時的名茶多產自南方,皇宮中也會收到南方的茶,只是運輸時往往不夠新鮮,其茶味遠遠不足,于是豪紳們會借助水果之甘甜彌補茶味不足,久而久之便也成了士子們飲茶的獨有特色。
王介甫卻不愛飲那茶,他更喜歡細品清茶,每每坐在書案前,一壺清茶總是能帶給他揮之不去的清香和無限的靈感。說來也是,王介甫生于南方,自小便多飲龍井茶、黃嶺山茶之類,這類茶本就清香馥郁。
三人走到朱雀大街上,便就有茶博士殷勤前來:“三位爺兒可是來吃茶的?”而后定睛一看,驚呼道:“喲喲這不狀元郎葉爺么?小的有眼無珠,三位樓上雅間請!”
趙熙笑道:“看這茶博士,只能認得這游街的狀元郎啊?!比~元清也笑道:“來日全天下的人都歸殿下管,還怕人們認不得啊?只怕到時候殿下還要躲著人們走呢?!?p> 談笑間,三人來到茶館頂樓,這里風景雖無樊樓一般,但卻是另一番清幽雅靜,介甫很少來到這里,所以坐下有些拘謹,葉元清卻顯得自在。
“太子殿下,還有介甫公,在下在中舉前,常常在這里獨自飲茶,與這茶館中的諸位倒也熟悉,聽說介甫公喜歡飲清茶,在下為介甫公進一壺曠世奇茗如何?”
介甫笑了笑,顯然饒有興趣:“曠世奇茗?好啊,謝過葉先生美意了?!?p> 葉元清對茶博士吩咐道:“勞煩茶博士,一壺北苑茶,再來一壺龍團勝雪。”
茶博士笑容可掬:“好嘞葉先生?!?p> 葉元清等他下去后,神神秘秘地跟二人說:“二位不知,這茶博士倒有神功,他胳膊能擱一摞蓋碗,而后手提銅壺開水,對準茶碗連沖三次,能夠滴水不漏,茶客們都稱這招叫‘鳳凰三點頭’,稍后我請他為二位演示一番?!?p> “還有這招式?這正應了葉先生所說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啊,我看干脆別叫茶博士了,叫個‘茶狀元’得了。”趙熙笑道。
“話入正題,在下請介甫公到茶館,實是對新政仍有所不解,故望介甫公指教,為在下指點迷津。”葉元清畢恭畢敬地看著王介甫,朝他行了個禮。
太子趙熙怕介甫拒絕,補充道:“葉先生常說,新政內大有乾坤,平時就多有研究,今日見到介甫公,自然想要多問一些,介甫公萬莫推辭?!?p> 介甫欣慰道:“我朝有如此勤奮刻苦之人,實乃我朝大幸,在下怎會推辭呢?”而后看向葉元清:“葉先生盡管問,我必然知無不答?!?p> 葉元清心中歡喜,正巧看茶博士前來,慌忙從茶博士手上接過茶,為王介甫倒了一杯:“介甫公請茶,待品完這杯后再開始也無妨?!?p> 介甫本就愛茶,聞到這茶清香非凡,便沒有推辭,飲了一杯,而后也為葉元清和太子各斟了一杯:“二位也請茶?!?p> 一陣推讓后,葉元清開始了他的疑問。
“介甫公,在下實在贊賞您的政策,條條簡明扼要且正中要害,百姓們執行起來也十分方便,在下對新政沒有疑惑,倒是對介甫公有所疑惑?!比~元清說完,又給介甫倒了一杯:“在下,以這清茶先行謝罪,稍后言語只恐有所冒犯,望介甫公寬恕?!?p> 介甫接下這杯茶:“盡管發問,我必然知無不言,葉先生好學,何罪之有???”
葉元清自飲一杯:“介甫公新政斐然,當今陛下勵精圖治,必然重用介甫公,只是介甫公入朝時,可曾一直一心為公?介甫公恕罪,在下只是好奇罷了,沒有別的意思?!?p> 趙熙也為葉元清開脫:“葉先生說話總是直接,平日里也是如此,介甫公莫要放在心上?!倍舐詭擂蔚匦α诵?。
介甫公擠出一個微笑:“無妨。”而后端起茶杯看了看,對著葉元清:“葉先生覺得這茶是好茶么?”
“那是自然,這茶曾是朝廷貢茶,必然是上品奇茗?!?p> “那若這茶用的不是銀杯呢?換言之,若是街旁小販的木碗陶盞,葉先生還會覺得它是茗茶么?我相信,善于品茶之人少出現在街旁小攤里,善于用政之人,也必然身居高職,方可有些作用,不知葉先生怎么看?”
葉元清想了想,覺得不無道理。
“所以葉先生問我可否一心為公,在下說實話,剛開始并不是。想在下剛入朝時,年齡和你相仿無二,當時的目的只是做官尋條出路,因而對百姓們有所研究,只是時日長了,發現百姓們的生活越來越不容易。之前我在老家賦閑,曾有一老人姓謝,帶有二子到我府上乞求資助,在這之前還有許許多多人,生活實在窘困,沒奈何才到我府上求助。”
“在那時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可以盡自己一份力來幫助他們,讓他們自食其力走出窮困?于是我那段時間就我們就近的農民開始調查,結果農民們忙活一年到頭,臨過年的時候大多難以出款置辦年貨,甚至在元日還要務農,終日不得休息。杜少陵公之前詩中有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句話絕非空談啊?!苯楦Ω锌?。
“介甫公那時不是已經開始推行新政了么?怎得還有這樣的情況?”葉元清不禁發問,甚至忘了飲茶。
“這是我的失誤,我只想先在京畿開始,但開始沒有多久,便難以維持下去,再加上犬子王雱的離世,我只得回家休息一些時日,但是我這次回來,必會奮力維持新政,而后讓更多的人擺脫所謂窘困,讓家家戶戶有田可耕,有糧可食,有衣可穿?!?p> “好!之前在下鼠目寸光,不知介甫鴻鵠之志,聽介甫一言,在下也是心潮澎湃,若介甫公不嫌,在下盡畢生所學,致力于新政,從而助介甫公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