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書房，印松煙沿著熟悉的路漸漸遠去，大約拐過了幾樹珊瑚礁，他在一個二層的屋子前停下，屋子上的牌匾寫著“畫坊”兩個字。
他在這里已經待了三年了。
印松煙平靜地望著這個牌匾，然后上前推開了木門。
屋子入眼便見一個檀木的雕花桌子，桌子上擺了茶具和一個插著暗紫色珊瑚的瓷瓶。桌子偏上的墻上掛著一副墨竹圖，圖上未提詩，只寫了兩個偏草書的字――松煙。
不是為自己打招牌，只是，松煙入墨，他很喜歡這個名字。
其余的地方便掛滿了字畫，各式各樣，種類齊全。
人間宮廷，市井鄉田，煙云繚繞，神仙妖魔，深海巨獸……
似乎沒有他畫不出來的東西，每一副都仿佛賦予了生命。
他一張張一副副地掃了過去，在一副畫前忽然駐足，那是一張半人高的山水畫，畫中景色荒蕪空曠，有許多的河流，卻沒有一株草木，仿佛加了河水的沙漠。
畫面的右下角寫著三個字――亶爰山。
印松煙伸出手，緩緩撫上這一張山水畫，紙質很好，每一個落筆都恰到好處，與此同時，印松煙的記憶也一點點涌入腦海。
……
傳說，南地有一座山名喚亶爰山，多水，無草木，因為山勢極其險要，故普通人很難攀登上去。
山中有一種野獸名叫類，它的模樣仿佛是貍貓，可以自身交配，雌雄同體。
印松煙自出生起就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
印松煙的母親是一個沒有左耳的年老妖怪，聽說他母親的左耳是年輕時為了一個男人自己割掉的，她一直撫養著印松煙，從始至終，也只有她一個。
印松煙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正正經經的男妖怪，因為聽說雄性妖怪化成人后會有一個標志，他是有的，所以理所應當，印松煙一直用男孩子的方式活著。
亶爰山山上很少有人踏足，所以盡管除了沙子和水什么都沒有，也依舊有二十只妖怪在這片荒蕪的山上安了家。
印松煙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亶爰山里有一只九尾狐，據說是因為好吃懶做在青丘山欠一屁股債所以才迫不得已來到亶爰山的。
聽說九尾狐這種妖怪等級天生就很高，升仙的機幾率也十分的大，是很得老天寵愛的妖怪……不過印松煙覺得亶爰山上的那一只簡直就是一個酒鬼。
印松煙經常和其他男妖怪聯合起來笑話那只九尾狐，有一次還偷了他埋在地底的桂花酒，印松煙嘗了一口覺得十分難喝，便全部倒掉了……結果后來事情敗露，九尾狐手中掌火追著他們跑了一天。
亶爰山上還有一只從柢山來的妖怪，聽說柢山也是沒有草木的山，所以他剛來不久便適應了，那是一只長相很奇怪的妖怪，形狀像牛，尾巴像蛇，長著翅膀，發出的叫聲像是牦牛。印松煙的母親告訴他，這個妖怪叫做鯥，而且是一種魚。
印松煙和他的小伙伴都嚇了一跳，怎么看都不像魚啊！
鯥冬天的時候還會冬眠，所以印松煙和伙伴一起在鯥冬眠的時候把他的房子給燒了……
這一次惹的禍很大，母親親自帶著印松煙登門道歉。
印松煙死活也不肯認錯，而他的母親連連道歉:“孩子還小，饒他一次吧……”
鯥的脾氣很大，他狠狠地將他的母親扇了一巴掌，然后用五大三粗的嗓子喊道:“臭人妖，老子看見你們這種人妖就惡心，給老子跪下來磕三個響頭，老子就放過你們！”
聲音很大，大到闖進印松煙的心里。
他的母親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腰微微下彎仿佛一顆歪脖子樹。
“小的！”鯥吼道。
印松煙愣了愣，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緊接著便是嘭一聲巨響，鯥將腳下的石頭砸開，然后拿起一個拳頭大小的石頭，他在手心中上下掂量:“小的，再哭一聲，我叫你的左耳朵也沒了！”
印松煙停了下來，他眨了眼睛，看著兇神惡煞的鯥，再一次哭了起來，而且更兇，聲音更大……
“小子！找死！！”
刺啦一聲，是皮肉碎裂的聲音。
印松煙終于不哭了。
他的眼前滿是猩紅，跪在地上的年邁的母親，她慘叫一聲，鮮血沿著下巴連續不斷地滴在了地上……她的右耳，也被硬生生地砸了下來，側臉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印松煙顫抖著手去碰了碰自己母親的背，然后用軟綿綿的聲音問道:“娘，回家……”
他的母親捂著右耳將印松煙抱在了懷里，泣不成聲。
自此之后，印松煙性格大變，他不愛說話了，他也不會去找其他的妖怪朋友了。
他看著自己的母親，從柜子里拿出了一支毛筆和紙，只是還未寫一言半語他便發現……自己從未寫過字。
那一晚，他哭著哭著睡著了，淚水浸濕了枕頭。
第二日他去了一個麻雀妖開的書館讀書，麻雀妖是一個青衣的年輕男人，像極了話本里人類世界的書生。
他去書館去的晚，拖欠了許多的知識，他也忽然發現，原來困難的事情不只只是背咒術修行。
時間一點點過去，印松煙知道自己的名字原來指的是石墨的原料，松煙入墨，很美的名字。
他持筆在白紙上寫下——母親起的名字真好聽，松煙入墨。
他的母親沉默片刻，拿起筆在紙上寫下——一直喜歡書畫。
印松煙繼續寫道——如果母親有遺憾，我便替你完成可好？
她抬起頭看著印松煙，眼淚隱約可見瑩瑩淚光。
接著，她又寫——不要勉強，你喜歡什么就去做什么。
印松煙笑了笑，再次提筆——松煙很喜歡書畫。
柔和清冷的月光打在紙面上，墨還未干，散發著淡淡的墨香。
大概是在印松煙長到和自己母親一般高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上有了女人的特征，先前他用白布包裹著，后來再也掩蓋不了，他發瘋似地打翻了屋子里所有的瓶瓶罐罐，滿地碎片，滿屋狼藉。
他忽然想起，那個鯥妖說——你們這讓人惡心的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