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拳民答應一聲,嬉笑著跑進客棧,扶著一個大和尚走出來。大和尚腳步輕浮,顯然是喝醉了,滿嘴油膩,一手抓著塊肥肉,另一只手還端著酒杯。
鄔長生一斜眼,問大和尚道:“大師父,今日開堂收弟子,是不是缺個洋鬼子上祭?”
大和尚醉醺醺的眼睛一瞥湯夢生,心里盤算著,我還不知道這個洋人的底細呢,萬一是個洋大人,把人家得罪了,大和尚只好做大乞丐去了。
大和尚把手上的肥肉往嘴里一塞,油膩膩的手指頭很快地掐了一陣,對鄔長生搖頭說道:“阿彌陀佛,這事不對路。開堂收弟子要請太上老君,太上老君煉仙丹不要洋人,要童子還差不多。”
鄔長生一指少年:“那這個小居頭可以伐?”
大和尚一眼看出少年和洋人是一路的,不禁又犯了難,可是話說出來了,又不能吞回去,只好假裝又伸手指掐來掐去。
鄔長生把他的手一抓:“大師父不用算了,這個小居頭,這么巧剛剛好走到這里來,定是太上老君算好了要的童子。把他獻給老君,必助我們義和神勇,諸事大吉。劉一熊,你把小居頭綁上。”
少年見湯夢生為了維護他,得罪了劉一熊和鄔長生,他心里已經感激涕零。眼看四周都是兇神惡煞的拳民,只要鄔長生一聲令下,自己兩人都要大難臨頭。
他聽到鄔長生這番話,知道自己橫豎要死,反而不害怕了。他放下背上的草藥,拄著拐杖走上一步,對鄔長生說:
“你們要童子就抓我去,這位洋老爺和我不認識,你們不要為難他。”
鄔長生罵道:“小居頭,你吃了雄心豹子膽嘞,老子等下親自給你開膛破腹。劉一熊,你還不把小居頭給我綁上。”
劉一熊正要動手,湯夢生狠狠瞪他一眼,說道:“我是從英吉利來的神父,他是我的跟班。你們的老君,管不了上帝的仆人。”
鄔長生叫道:“娘殺個閑腿,什么上帝下帝,天上只有玉皇大帝。上帝是你們洋鬼子捏造出來的假神仙,不要跟我搞七捻三,惹到了老子沒你好果子吃。小居頭,你他媽的給我過來。”
鄔長生一把揪住少年的脖子,用大關刀在他臉上比劃了幾下,惡狠狠地說:“不聽話,老子先把你的手腳都剁下來,再拿去上祭。”
湯夢生也伸出手,蓋在鄔長生抓著亨利的手上,另一只手夾住大關刀刀口,緩緩說道:“把上帝的仆人獻給太上老君,貨不對板,太上老君會生氣的,你說是不是,大師父?”
鄔長生立時感覺到自己的手一陣鉆心的疼痛,好像手上的骨頭都已被捏的粉碎。
圍觀的拳民卻都看不出來,現在的情形,已經不是鄔長生揪著少年的脖子,而是傳教士抓著鄔長生的手,鄔長生巴不得馬上放開自己的手,但是被傳教士抓得毫無動彈之力。
鄔長生想拔過大關刀,也拉不動分毫。
只聽到湯夢生略帶譏諷說道:“師兄行行好請放了我的跟班,好不好?”
俗話說十指連心,鄔長生早已痛得面目變形,渾身抽搐。幸好他化著濃妝,穿著夸張的戲服,一顫一抖,旁人還以為他要施展神法。如果不是旁邊這么多人看著,鄔長生早就跪下來了。
大和尚趁機說道:“阿彌陀佛,這小娃既然是洋神仙的弟子,那萬萬不能獻給太上老君。老君若是生氣,以后再請就難嘍。師兄,吉時快到了,先去升壇等候新弟子到來要緊。”
鄔長生齜牙歪嘴,說不出話,忍痛從喉嚨里“恩”了一聲。
馬上覺得手上一輕,急忙抽回自己的手一看,整只手被捏得烏青腫脹,控制不住地顫抖不已,幸好骨頭沒有斷。
湯夢生拍了下少年的肩膀說道:“師兄放你了,我們走。”
說完戴上斗笠轉身便走,少年兀自不信地看著鄔長生,見他面容抽搐十分可怕,急忙一跳一跳跟上湯夢生。
一眾拳民面面相覷,都摸不著頭腦,心想師兄剛才還兇神惡煞地,要把那少年剁了,怎么突然之間楞在那里一聲不吭。
一個掉了門牙,說話漏風的拳民叫道:“我知道了,師兄剛剛已經施展法術,給洋鬼子下了符咒,洋鬼子三天之內,一定腸穿肚爛,不得好死。所以不急于一時,先放他一馬,再讓他來求師兄救命,這叫做欲擒故縱。”
其他拳民轟然附和,大聲討論三天后洋鬼子怎么肚皮爛出一個洞,捧著腸子哭爹喊娘的情景。
大伙一擁而上,抬著鄔長生往祠堂而去。
鄔長生聽得惱羞成怒,恨恨地瞪了一眼掉了門牙的拳民,心里大罵道:我擒你媽的大門牙,我縱你媽的大門牙。
少年跟在湯夢生后面一直走回到渡口,才想起草藥忘記背回來,又不敢回去拿,可憐兮兮地對傳教士說道:“草藥丟了,家里一點米也沒了,今天只吃野菜不吃飯行不行?我回去馬上去采藥,晚上燒火烘干,明天一早再去東浦。”
渡口這時也聚集了七八個拳民,這時突然大聲喧嘩:“船來了,船來了,快準備好。”
湯夢生和少年看到遠遠的江面上,行來十幾條船,有大有小,船上站滿了同樣紅布包頭束腰綁腿的拳民,手里拿著各式各樣的兵器。
渡口的本地拳民拿出炮仗,“砰——啪”“砰——啪”“砰——啪”三響后,江上傳來敲鑼打鼓聲,夾雜著琵琶二胡嗩吶,各種聲音亂成一團,熱鬧非凡。原來那些船里面,有一條船上是拳民雇來的戲班。
船越行越近,船上的拳民開始拿出各式兵器,跳著戲文里武生的動作。等船一靠岸,一個個拳民爭先恐后地跳下來,高聲叫喊“義和神勇,諸事大吉”。
本地拳民忙迎上去一番寒暄,末了輕聲問幾個外來的拳民:“大師兄真的不來了?”
“暫時不來了,他要在天津辦一件大事。”
少年突然聽到有人尖聲喊他名字:“三九哥哥……三九哥哥……三九……”
他到處張望尋找聲音的來源,終于看到一條戲班的小船,從一群大船后面冒了出來,有個女孩踮著腳站在船頭,笑靨如花地對他揮著手。
少年認出了女孩,也對她揮手喊道:“阮妹妹,阮風鈴……阮風鈴……”
阮風鈴未等小船停穩,便急著跳了下來,朝少年奔來。
她跑到少年面前,烏溜溜的大眼睛撲閃撲閃,開心地打量著他說道:
“三九哥哥真湊巧,船一到岸,我第一個就看到你了。”
“好久沒人叫我名字,我還以為在做夢呢。”
“呀,三九哥哥你的腿怎么啦?”
“斷……摔倒了,已經治好了,這位洋……咦?……”
三九這才發現,湯夢生不知何時已經走掉了。
“你在找什么人?”
“沒什么。阮妹妹,戲班不是在揚州唱戲嗎?怎么回西浦來了?”
“揚州遭了水災,到處是要逃難的災民,哪還有人叫我們去唱戲。戲班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戲子們也散了,只剩了幾個小孩和老樂師。我爹帶我們去杭州看看運氣,到了杭州又碰上瘟疫,七八個老小衣食無著,我爹尋思著想回老家西浦,等避過了瘟疫再說。”
阮風鈴說話聲軟軟糯糯又很清脆,極是好聽:“正好這些拳民要來西浦,我爹和他們說好,一路上給他們唱戲,他們出雇船的錢。三九哥哥,你一直在西浦嗎?”
“我把爹的骨灰帶回來,沒地方去,就在這里住下了。”
“太好了,那我們以后就能經常見面了。”
“阮老板在哪里?我去和他問個好。”
正說著,另一個化著濃妝艷粉的小女孩跑過來叫阮風鈴:“老板喊大家搬東西,找不到你,正在生氣呢,你快點去。”
三九說道:“我也去幫忙。”
阮風鈴噗呲一笑:“你的腿都這樣了,還能幫什么忙,不要越幫越忙咯。”
那個小女孩又催促她,阮風鈴急忙對三九說道:“三九哥哥,我家住在寺西村,你記得來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