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在我心里(二)
方蕙和董琴坐在展室的休息區,一邊看著工作人員清理展室里的展覽設施,一邊聊著天。
“你這畫展都結束了,也沒見你家那位露個面?就忙成那樣?自己老婆的首個個人畫展誒!你的畫展前前后后也舉辦了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吧,你家總經理大人好歹也應該來點個卯吧?”
“他來了。”
“哪里?哪里?你不要告訴我他還會隱身喔!”
方蕙笑著說:“喝你的茶吧!這么好的茶都堵不住你的嘴。”
董琴放下茶杯說:“你還別說,這茶的味道真心不錯。”
“拿人手軟,吃人嘴短啊!”
“你可別告訴我,我剛剛喝的這茶,還有你剛剛送給我的這個每位觀展來賓人手一份的禮袋都是......”
“嗯,確切的說法應該是:我的整個個展都是他一手促成的,包括這個展廳里所有的配套設施和招待品,還有人工。”
董琴的嘴張成一個大大的字母“O”型,半晌她才說出話來:“了解,了解,你們家那位向來都是大手筆的嘛!不過,要不是你的作品足夠優秀,任憑你家那位面子再大,人脈再廣,省美術館這類級別的大型展館也是輕易不會承接個展展出的吧。”
“多謝夸獎。”
“你啊,就是聽不得別人說你家那位的一丁點兒不好。”
“他真的有來過。畫展開幕當天,是他親自把我送到這里來的,只是沒有公開露面而已,他是怕引起公眾不好的聯想。之后的每一天,他其實都有來,每天早上的十點左右,他會讓瞳把車停在展館門口的路邊街角,停留大約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再離開。天天如此。”
“你是怎么知道的!?”
“耿楨做了截肢手術后,我怕他出意外,而我又不能時時在他左右,所以就拜托了瞳,讓他告知我耿楨的大致動向。所以我每天十點左右的時候會在展覽館門廳的那個角落里,隔著玻璃窗看著街角,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他的車一定會出現在那里,而我會一直看著他的車離開后才返回展廳。
雖然隔著汽車玻璃窗我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有他每天陪伴我的這十幾分鐘,我覺得一天的心情都是快樂和滿足的。”
“喔,我的天啊!你們夫妻倆這是在上演諜戰片嗎?明明背地里兩個人都為對方做了那么多,偏偏又都不讓對方知道,真受不了你們兩個。”董琴一邊說一邊做了個渾身起疙瘩的表情。
“別老是說我,你呢?你和你‘親愛的山河’怎么樣了?我給你準備了那么久的那份大禮什么時候才能送得出手啊?”
“哎喲,”董琴瞬間羞紅了臉,不好意思的用手搖著方蕙的肩頭說:“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偷看我的手機了?”
“我哪里用得著看你的手機,你自己寫給山河的信,就那樣‘明目張膽’的丟在辦公桌上,只要是個識字的人都可以看了去的好吧!”
“我那不是因為你特意去醫院等我一起下班,著急換衣服去了,沒來得及收拾嘛!”
“你們倆都離開學校多少年了,還來校園戀情那一套?這都什么年代了,還書信傳情!”
“方蕙!”
“好好好!不說了,難得你也有惱羞成怒的時候。再打趣下去,只怕你要和我絕交了。說真的,你和山河進展到哪一步了?”
“你的那份禮呢……今年很有可能可以送得出去了!”
“真的!?”
“嗯。”董琴對方蕙說:她已經從她父親那里獲準可以隨時去德國看望她的母親了,她母親的身體狀況已經好轉了許多,而且她的母親對于山河這個準女婿很是滿意,說他懂禮貌,做事穩重,有上進心,對自己的工作很有想法,性格上也能和董琴互補,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能看出這個小伙是真心對自己的女兒好。
董琴的父親因為她母親的關系,在對待山河的態度上也有了很大的轉變,他也漸漸開始嘗試著去接受這不諳商道的準女婿。近期自覺鬢角白發日益增多的董父也慢慢想通了,董家的家業交給他的大兒子打理就可以了,小女兒嘛就讓她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你和耿楨呢?你們什么時候辦婚禮?”
方蕙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向董琴:“耿楨目前還過不去他心里的那道坎,我不想讓他為難。”
“你啊,真是愛他愛到都忘了你自己了。”
“瞳哥,這件事請你一定要幫我保密。”
“我即便不說,主人難保就不知道。”
方蕙知道這是瞳一向的說話方式,但他既然如此說,也就算是答應了。
方蕙用密碼開了鎖,進了門,回身輕輕關上大門。
她猜想耿楨應該已經睡下了,今天下午她在電話里對他說讓他晚上不用等門。
可她一回頭竟看到耿楨就站在客廳里的那把木質椅子旁邊,身上穿著一整套的西服正裝,看樣子似乎是參加過什么正式的場合剛剛才回到家又或是正準備出門去。
以前也碰到過類似的情況,所以方蕙并沒有太在意,她一邊換上拖鞋一邊問:“這么晚了還要出去?是公司里出了什么要緊的事情了嗎?”
耿楨并不作答,只是面無表情地看向方蕙,方蕙心知有異,而且她被他看得很有些不自在,但她還是盡量保持著平常的語氣對他說:“時間太晚了,你一定要出門的話,我能和你一起去嗎?”
耿楨不帶任何情緒地說道:“你也知道‘太晚了’。”
說完這句話,耿楨轉了個身,方蕙眼看著他走進了衣帽間。
方蕙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神,她能明顯地感覺出今天晚上耿楨情緒上的異常,但原因是什么呢?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的晚歸?不會是……她回想起他剛才穿戴整齊地站在客廳里的樣子,分明是一身出席正規場合的衣著,可是下午與他通電話的時候,他并沒有向她提起起過今天晚上有什么重要的活動要去參加啊?
方蕙突然聽到衣帽間里傳來一陣響動,她回過神來,趕忙放下挎包,快步走到衣帽間門口,推開房門,只見耿楨背靠著衣帽間的一扇衣柜門站著,并不看向她,他的西服、馬甲已經脫掉,被他胡亂地搭放在衣柜近前的一張椅子的椅背上,他的那只假肢就橫在他腳邊的地板上,原本放置在衣帽間里的那面全身穿衣鏡旁邊的掛衣架,此時斜倒在墻面與衣柜之間,方蕙猜想她剛才聽到的聲響應該是耿楨取下假肢時撞倒了掛衣架而發出的聲響。
方蕙見耿楨臉上表情痛苦,額頭上滿是豆大的汗水,她焦急地詢問道:“你取假肢的時候傷到創口了嗎?你為什么不叫我來幫忙?”方蕙一邊說一邊走到耿楨的面前,伸出手去想看一看他的右臂截肢創口處的情況。
她的手還沒有觸到耿楨的衣服,耿楨向旁邊躲閃開去,方蕙聽到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叫瞳來。”方蕙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怔怔地出了會神,她收回手,轉身走出了更衣室。
方蕙看著瞳走進衣帽間,同時她聽到屋內傳出耿楨低沉的聲音:“關上門。”
過了一會兒,方蕙聽到耿楨痛苦的呻吟聲從房間里傳出來,方蕙的手快速地握住了門的把手,但她卻不敢推門進去。
突然門從里面被拉開,瞳出現在房間門口,他語氣急迫地對方蕙說:“給王院長打電話,快!”
王院長對方蕙說:“和你預想的情況差不多,他的右肩創口腫脹,還伴有炎癥,這段時間確實不適合佩戴假肢。今天強行戴上后,似乎佩戴的時間還不算短,長時間的壓迫造成血液流通不暢,創口越發的紅腫脹痛,再加上取下的時候,假肢卡在創口處很難正常取下,強行撥下后,造成表皮破損,所以情況還是比較嚴重的。
小楨的性子你和我都清楚,強行讓他入院反倒不好,我在他的點滴里加了一些鎮靜止痛的藥物,現在他已經睡著了,這兩天就麻煩你多費心照看了。方蕙,你真是有心了,聽說你已經拿到護士執照了?”
方蕙說:“應該的。我只是想盡我的所能幫到他。王院長,讓您費心了,每次都麻煩您,我請瞳哥送您回去。”
“哪里話。我可是一直把小楨當作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的。別客氣了,瞳會送我回去的。你快去照看小楨吧。”
方蕙回到房間里,看到輸液架已經撤走,護士看到方蕙走進房間里,她站起身來壓低嗓音說:“液體已經輸完了,耿先生現在的情況還比較穩定。王院長讓我今晚就留在這里,我和平常一樣會在隔壁的客房里待到明天早上,有什么事情方小姐你盡管叫我。”
“每次都麻煩你,丁護士,真不好意思。”
“哪里話,應該的。上次在醫院有病人家屬對我們醫護人員有誤解,是你和耿先生出面說明情況,才避免了一場糾紛,我們科室里的小姐妹們都很感謝你們夫妻倆呢。方小姐,那我就先出去了,你有事叫我。”
方蕙微笑著點點頭,丁護士走出了房間,回身輕輕帶上房門。
方蕙坐在床邊,房間里只亮著一盞地燈,暈黃的燈光籠在房間里,夜是這樣的靜謐。
方蕙看著耿楨的睡臉,此時的他平靜無痛,她多么期盼她深愛著的這個男人不再受到病痛的折磨啊!
她把他的左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中,閉上雙眼,虔誠的向早已深深刻印在她腦海中的島上的那尊菩薩祝禱,當她睜開眼睛時,她看到耿楨已經醒來正看向她。
方蕙伸出手去撫上耿楨的臉頰,輕聲地說:“你是在生我的氣嗎?我們不是說好的,不拿自己的身體出氣。你前幾天才答應過我,這些天不會佩戴假肢。創口的情況不好,勉強佩戴,只會對創口造成更大的傷害,這個道理你比我更懂。那么我只能這樣想:你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要讓我難受。如果我說你的目的達到了,而且超出了你預期的效果,你是不是會就此放過你自己?”
耿楨凝視著方蕙,過了好一會兒,方蕙聽到他說:“對不起,我只是……”
“你只是擔心我。”
“我……”
“你今天很累了吧,如果你現在還不想睡,你聽著我說好不好?
今天下午,你接到我的電話,聽到我在電話里說我今天又會很晚到家,雖然你沒有在電話里多說什么,但實際上從那個時候起你已經開始擔心了。
這近一個月來的早出晚歸,我給你的解釋只是說學校臨近期考,要忙的事情太多,但事實也確是如此。
但我這些天頭痛總是斷斷續續地發作,你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你今天難得的準點下班了,你讓瞳開車把你送到學校,準備接我下班。可是事情就是這樣湊巧,在校門口你看到我上了你父親的車,你讓瞳尾隨你父親的車一直到了老宅。
你并沒有跟進去,只是讓瞳把車停在老宅門外的路邊,一個小時后,你看到父親的車駛了出來,車上載著我,于是你讓瞳駕車尾隨,直至看到父親的車停在學校門口把我放下。
你不知道父親與我說了些什么,你擔心父親說的話會對我有不好的影響,于是你換了正裝,戴上義肢,去了老宅。
我猜想在父親那里你并沒有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只是反倒是何姨很高興看到你的突然出現,極力想留住你在老宅吃晚飯,你自然是不愿意留下的,只是碰巧阿嬤近段時間身體不太舒服,而你讓瞳在一個星期前把阿嬤送回了老宅,因為畢竟那里照看的人多些,出了緊急情況也好應對。
最終阿嬤出面挽留,你也沒硬下心來,于是吃完晚飯后,你就去了學校想要接我回家,可是在學校里并沒有找到我的人,也沒有打聽出我的行蹤,撥打我的手機,我卻在電話里對你說:我還在學校里。
我猜想你應該在我的手機里安裝了定位裝置,當然這樣做只是為了我的安全著想,平時并不輕易啟用,但今天晚上你起了疑。你在省展覽館門外看到我走出了展覽館的大門,上了一輛出租車,于是一路跟隨著出租車回到了小區,只不過我是在小區大門口下的車,而瞳直接把車駛進了小區的地下停車場,你乘坐直達電梯上了樓,所以在我進家門的前幾分鐘,你也才剛進的家門。我說的對嗎?”
耿楨看著方蕙說:“我只是生氣你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這么長的一段時間,你每天回到家都在十一點之后,你在床上因為頭痛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你覺得我真就可以安心的睡著嗎?
我并不否認,我生氣還因為你不肯對我說實話。我們除了約定要善待自己的身體以外,我們還約定了要對彼此坦誠。雖然我知道你這樣做一定有你的道理,但是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對我說的呢?我就這么不值得你信任嗎?”
“這件事是我不對,我不該瞞著你,無論是因為什么。是我做錯了,我向你道歉。喲,是我在向你道歉嘢,你還不好意思了?臉都紅了!真可愛!”
“別鬧,方蕙!”耿楨一邊側過臉去,躲過方蕙伸向他臉頰的手,眉眼有了笑意。
“不生氣了,好不好?我就當你原諒我了啊。不過你沒有因為生氣就丟下我一個人出門去,我心里知道你是遵守著我們之間的約定的。”
“我與你說過的話,對彼此的承諾,從不敢忘。”耿楨用左手拍了拍身邊床上的空位,對方蕙說:“你也累了,睡覺吧。”
方蕙脫了鞋,睡到耿楨的身邊,她熄了燈,兩個人靜靜的并排躺在床上,方蕙感覺耿楨的左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右手,一股暖流順著她的指尖蔓延到了她的心里,此刻她的心中是平和安寧的。
她輕輕叫了一聲耿楨的名字,耿楨回答:“我在。”
“你不想知道今天父親找我做什么嗎?”
“想的。可是如果你不想說,我不強迫你。”停頓了一會兒,耿楨接著說:“不過我想,應該是有關于我母親的紀念畫展的事情吧?”
方蕙聽到耿楨說出這句話來,驚訝到差點從床上坐起身來,只是因為耿楨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才沒有真的坐起來。
不過她還是訝異地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是讓瞳替我保密的嗎?”
“瞳自是不會主動對我說些什么,可是如果我問,他一向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
見方蕙半晌不說話,耿楨問道:“怎么,生氣了?”
方蕙答:“沒有,我只是太吃驚了,原來你什么都知道。還有,我確實有些小失望,我原本是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方蕙感覺到耿楨的手更緊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方蕙,我自然是高興的。能為我的母親舉辦一場紀念畫展,是我長久以來的愿望。只是我總是想著如果有一天,我能親耳聽到父親親口對母親說一聲‘對不起’,我想等到那個時候再舉辦畫展才算是圓滿。但現在由你來幫我完成這個愿望,我當然是歡喜的。”
“耿楨,其實父親也只是聽說我正在籌備這個畫展,把我找了去,給了我一些很好的建議,而且父親還說,屆時他會提供給我幾幅他私人收藏的母親從未公開過的畫作,在畫展上展出。
耿楨,我總覺得父親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無法對你言明。你想不想與父親找個時間好好地聊一聊呢?也許你們彼此能解開一些誤會,消除一些隔閡。”
方蕙聽耿楨沉默著并不答話,她也知道耿楨與他的父親之間的過往糾葛,并不是三言兩語、一朝一夕就能化解得了的。方蕙換了輕松的語氣說道:“那么,后天,你母親的紀念畫展的開幕儀式,我可以邀請你一同出席嗎?我的總經理大人。”
耿楨用左臂輕輕地擁住方蕙,在她的耳邊輕聲地說道:“我很榮幸。謝謝你,方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