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餓了,卻沒有進食的心思,炫目如白晝的水晶燈光將他的臉照得蒼白無血色。
劉姨打了碗雞湯放在中西結合的菜肴邊,“小塵,快吃飯吧,別和你爺爺慪氣了。他身子骨硬朗,你和他慪氣,傷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見蕭一塵心情不好,劉姨又說:“他也是為你好。”
劉姨打小照顧他,形同半個母親,她的話生了效果,蕭一塵拿起筷子,心不在焉地撥了撥盤子里的青菜,忽然生出了旁敲側擊的念頭:“劉姨,我媽她----”
“噓,不能叫媽,被你爺爺聽到可不得了。”劉姨聽到大驚失色,低聲囑咐。
蕭一塵隱掉稱謂:“她……生前是不是一直住在學校旁的淵子巷那邊?沒換過地方?”
“是啊,你問這個干嘛?”劉姨掃了一眼書房的方向,掩聲問道。
“我想去看看。”
蕭一塵直視著前方,而思緒卻已遠揚:四年前,林鳳英將他堵截在考場門口,現在想想,那時她的精神似乎就已經有些萎靡了,面如土色。
林鳳英看到他神采奕奕地走出考場,立刻將手中的一副十字繡塞給了他:“小塵,這是媽媽和卿兒一起為你繡的,慶祝你高中畢業,也為了圖個好彩頭,你拿著吧。”
蕭一塵假裝爭執不過,勉為其難地攥住那面張幅不小的十字繡,眼睛看向了不遠處站在香樟樹下等待的林海卿。
“她最近怪怪的。”蕭一塵說。
林鳳英順著兒子的視線望去,臉上閃過了一道深徹的痛苦。她垂著眼眸,口中低聲囁嚅:“兒子,若是以后,媽有了什么不測,你能不能,能不能照顧卿兒?”
照顧她?憑什么?憑她搶走了他的媽媽?高考順利結束帶來的好心情瞬間蕩然無存,蕭一塵雙手交叉在胸前,好看的眉眼微皺著,“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后面的諸多細節,他不記得了,只記得他隨著同學一起離開考場的時候,躲在樹下的林海卿一直藏著半個身子偷看他,直到走出百米遠,甚至還能感受到背上被她盯出的灼熱感。
沒想到那一次的分別,竟成了他們三人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下午,蕭一塵驅車來到了遠尚中學,四月份的學校,綠草如茵,那片廣闊的籃球場曾是他揮汗如雨的地方。
高中的學校就是比低年級更清靜一點,不用想就知道,里面的莘莘學子一定正在埋頭苦學,蕭一塵甚至感覺自己能聽到鋼筆在作業本上沙沙作響。
他停好車,朝著淵子巷158號走去。
淵子巷是古鎮里的一條小街,這里的住宅大多都是仿古時的樓宇飛檐,上下兩層,每家每戶都帶有庭院,家家戶戶每天開門營生,賣些萱城本地土生土長的特產、小吃和手工藝術品。
他在這質樸的煙火氣中徜徉著,直到腳步停滯于158號,那扇掉了漆的朱紅大門虛掩著,他的心中油然生起物是人非的悲涼之感。
舊時朱門飛檐在,不聞親人喚我名,但教何人知我意,此恨綿綿無絕期……
他撫摸著這道門,這道他曾在夢中勇敢地推開過,而現實中卻從未走進過的門。
他曾幻想著,母親在這道門后一邊認真地做著十字繡,一邊熱情地招攬著來往的顧客。林海卿大概會從里面的隔間里探出一顆小腦袋,看到他的出現,露出驚喜的表情,樂呵呵地把他拽進廚房,告訴他今天媽媽又做了什么別樣的美食。
他可以走進內院,看到遍地的太陽花或者紫茉莉。院子的角落里一定種植著一棵葡萄藤,碧綠的葉子下是一串接一串的紫色葡萄。不對,林海卿一定嘴饞得很,不等葡萄熟了便吃掉了,所以,留在藤上的葡萄是青色的才對。另一角應該種著一片青菜,肥嫩多汁的那種。桂樹也是萱城人家不可或缺的植木,秋天會彌漫著滿園的丹桂香氣。
院子里還可能種著石榴樹,因為林海卿曾給他送過幾顆,石榴籽丹紅如血的那種,口子裂開著,那是他吃過的最甜蜜多汁的石榴。
然而,那些不過都是幻想罷了,門后面的真實場景,他并不知道。
蕭一塵忍住心中的波濤洶涌,提了一口氣,便將眼前的朱門推開了。一道俗氣的脂粉味鉆入了他的鼻腔,首先跳入眼睛里的是幾張玻璃柜,里面密密麻麻地擺放著認不出牌子的化妝品、香水、指甲油等女孩子家愛用的產品。往里是一面茶色的遮簾,蕭一塵聽到遮簾后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朝他走來,心跳也瞬間提速。
“要什么?”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這聲音很陌生,蕭一塵從音色可以判斷出來,大概是位年近五十歲的中年婦人。果不其然,一個畫著與其年齡不太相符的妝容,身穿大紅色絲綢連衣裙,踢踏著一雙粉色線織拖鞋的婦女走近蕭一塵。
來人定了定神,上下打量著眼前的男青年:他穿著一件駝色的寬松針織羊毛衫,黑色的牛仔褲,一雙白色簡約款板鞋,一米八幾的身高,胸部的輪廓鮮明,身材比例堪稱完美,偏白的膚色,眉骨和鼻梁高高的,襯得一雙桃花眼愈發深不可查,不薄不厚的上下唇抿成一條直線,臉部的下顎線卻清晰如刀削。
大概是沒見過這么無與倫比的一張臉,連她這閱人無數的小老板娘都忍不住看呆了幾秒,回過神來才問他:“給女朋友帶東西?”
蕭一塵呼出一口氣:“不是,我是林鳳英的兒子……蕭一塵,她生前住在這里的,不知道您認不認識她?”
老板娘的雙眼瞬間放大了兩倍,驚訝且激動地重復著:“阿英的兒子?你是阿英的兒子?”
老板娘再次打量眼前這位清貴雅正的男青年,感慨道:“真是阿英的兒子,你和你媽媽長得太像了!你都這么高了,真好的一孩子。唉,阿英泉下有知,該多開心啊!”
老板娘說完連連嘆氣,接著趕忙招呼他坐下,想起什么似的,連忙走進內里的房間開始翻箱倒柜,再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個朱漆的小木盒,“你叫我玫姨就好,我和你媽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她走掉的這一年,我這老姊妹好生孤寂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玫姨,您好。”蕭一塵禮貌地稱呼她。
“這個是你媽的遺物。”玫姨說著手伸向他,猶猶豫豫地又縮了回來,“我也不知道給你看這封遺書,究竟是好還是壞。”
蕭一塵疑惑地看著玫姨,既是遺書,他是她的兒子,又有什么不能相告的?
躊躇再三,玫姨還是將木盒交到了蕭一塵的手中,“你先看吧,這個秘密你媽守了很多年,如今告訴了你,你知道后切莫太激動,我進去給你倒杯水。”
蕭一塵目視著玫姨躲進了廚房,這才指尖顫抖地打開了木盒,盒子里有一些她和林海卿的照片,一些零碎的物件,其中最扎眼的還是一枚黃色信封。
玫姨默數著時間,端著玻璃杯走過來的時候,看見這孩子仿佛受到了晴天霹靂般的打擊,渾身都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