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念佛堂，珍娘破天荒地竟等在門口。寒風里她翹首張望的模樣，莫名讓七妹紅了眼眶。
珍娘的眼睛也有些紅，她拉過七妹的手，這軟若無骨的小手冰冰涼，她抖開胳膊上搭著的白狐皮的斗篷，一下子就把七妹包了起來。
“可累著了？珍娘給施主準備了熱水。”
跟靜圓小和尚道了別，聽著珍娘絮絮叨叨地說著些是不是要帶個手爐、別著了涼這樣的家常話，七妹又一次進了自己歇息的內室。
“師太，明天我就要走了。”洗漱完了，七妹見珍娘點著了角落里的燈盞，準備要離開時，忍不住說了一句。
珍娘見小姑娘披散著一頭青絲，露出半個肩膀歪在枕上，那有些荏弱的模樣真是……
終究要辜負那雙緊緊盯著自己的眼睛，珍娘低下頭，轉過身去。“慧楨大師跟我提過了，明天珍娘會送施主下山。還要早起，施主早些睡吧。”
七妹有些失望，“哦，知道了。”
見珍娘回身就要關上門，七妹又輕聲問了句：“明天走的時候，我能很慧敏師太道別嗎？”
“不用了，師太身子不好，明天咱們天不亮就要啟程了。”
珍娘說完，見七妹不做聲，悄悄退了出去。小姑娘從小跟著姜侯爺這位軍營出身的父親長大，心里對自己的母親也是盼望期待的吧？
唉，小姐也真是……
門扇關上了，角落里昏暗的夜燈模糊成了一團光暈，終于，一滴淚從眼角滑下，夜燈又清晰了起來。
珍娘的腳步聲遠了、消失了。
七妹慢慢滑下身子，厚厚的、帶著香味的被子遮住了頭臉，輕輕的一聲抽泣溢出，她伸出手，捂住了臉上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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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天不亮就要啟程，不過，七妹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子里已經有些亮堂了。
大概是聽到了屋里的動靜，珍娘提著大銅壺走了進來，“怎么這么早就醒了？”
“外面好像天亮了？”七妹聲音軟軟的，仍有些睡眼惺忪。
“天還沒亮呢，是下雪了。”
下雪了？
七妹起身，卻發現屋里并不冷，左右兩個銅爐燒得屋里暖烘烘的，定是珍娘半夜進來給她添碳了。
昨夜她什么時候進來的？她竟沒有發現。這寺里真有神佛護佑嗎？她以前最不愛睡覺了，凈是些光怪陸離的夢，如今卻睡得屋里進了人都不知道了。
“雪下得大嗎？”
七妹擁被張望，不知道自己是想這雪下的大些、好讓自己不必今天下山，還是希望這雪慢著些下，讓她路上能好走一些。
“今天要趕路，我來幫施主梳發吧？”珍娘在床邊坐下，靜靜地端詳著七妹，帶著絲期盼問道。
“知道你今天要走，我們幾個昨天忙活了一宿，慧敏師太……”
見七妹敏感地看過來，珍娘道：“主要是車的事，慧敏師太怕你凍著。我們平日出門少，那車有些簡陋。”
看來，今日自己是一定要走了。七妹有些悵然地想著，她為什么不愿再見自己哪怕一面？十多年前的往事，讓她那么難以面對嗎？是傷心，還是不堪？
東想西想，珍娘已經收拾好了她的頭發，一邊收拾梳篦，一邊念叨著：“我們屋里的水仙就要開了，師太揀出來兩盆好的，打算給你帶回去，這花冬天熏屋子最好了。”
“今年的玫瑰花茶，也給你帶了一罐子，那個溫胃健脾，沒事的時候泡上幾個，比喝白水強些。”
“白狐皮的披風你也帶上，一來，路上能擋擋車里的寒氣，二來，出門要是不想披那個，日常在家里也能用上，晚上天寒，別忘了蓋在被臥上。”
“也不知道你家里的碳夠不夠？恐怕天冷了要凍著你，要不，讓靜圓給你捎兩袋子碳過去？”
眼見著珍娘就要出門去喊靜圓，七妹急忙拉住了她：“您別忙了。”
雖然心里還有很多事沒有想明白，不過七妹也知道，珍娘的殷勤絕不會是因為她，而是因為慧敏師太。
血脈親緣在那里，她對她還是牽掛的吧？這就夠了。
七妹靜靜地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底的情緒：“替我多謝師太，芫娘就此別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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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妹的馬車在山路上消失不見了，保安寺塔林的最高層上，慧敏師太終是忍不住淚盈于睫。
“回去吧。”
慧楨大師替她輕輕拂去發頂的雪花，有些無奈地看著她道。
“這孩子，從小就沒有親娘在身邊，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她心里定是怨我的吧？”
“怎么會呢？你想多了，”慧楨大師似乎有著無限的耐心，人前的淡定從容里，添了些推心置腹的親密，“你一句話也沒說，她也就這么走了，我可沒看出來這孩子有什么怨念！”
停了一瞬，又道：“你可知道，她給靜圓留了一幅字？”
“哦？”慧敏師太果然不再鉆牛角尖，興致勃勃地問寫的是什么，又嗔道，“怎么就單給靜圓留了？你我，還有珍娘，可什么都沒有呢！”
“那孩子啊，給靜圓寫了四個字，心有圓滿。”慧楨大師目光炯炯、滿面微笑地看著慧敏師太說道。
“心有圓滿嗎？”慧敏師太喃喃，不知不覺被慧楨引著，一步步走下塔去。
“是啊！心有圓滿。阿敏，雖然你我都未有一天教養過她，但，你看看，她長得多好！從堂堂侯府嫡女，到邊關偷生的庶民，她不埋怨，也不抱怨，這是個好孩子！”
慧楨大師這一席話，說得慧敏師太兩行熱淚滾出了眼眶：“我只希望她以后能順順當當的，別再像我當年……”
“阿敏！”
“我知道了，以后，你能幫就幫幫她吧，以前的事，也找個機會，唉，告訴她吧。”
“你早該放下了。那個人，早就化成了灰了！”
“我知道了。”慧敏師太終于哽咽：“這些年，多謝你。若有來生，我……”
“阿敏，今生我也很知足了！”
慧楨大師一時心情激蕩，緊緊握住了慧敏師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