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四十多年前,新歷二十九年。邱桑國西有有瀅,民風彪悍,東臨大夏,兵強馬壯,于是勢處夾縫,喘息的便有些艱難。
新歷三十年,邱桑國與大夏國交兵,一時兵敗如山,全境潰散。邱桑的使臣帶著和親的詔書只身前往大夏國,只聞大夏國內求戰的聲勢一浪高過一浪。時年十五歲的長公主便是此時去的大夏國,由此換來了邱桑東境二十年的休養生息。至此,邱桑國的國威漸盛。
新歷五十年,嚴律將軍出奇兵壓境大夏國,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恒王先于嚴將軍,連夜將他和親的妹妹接了回來,卻在離邊境不足十五里的地方失了性命,恒王妃傷心過度,難產血崩而死。此后,長公主歸國。這個邱桑國曾經最尊貴的公主,十五歲和親,換東境二十年的安穩,二十年后,她的丈夫兒子都死在了那場戰亂里,自此久居深宮,孑然一身,只獨自將恒王唯一的兒子養在身邊。
鳳暖念著這些舊事,瞧見的,卻是一個意外平和的長公主,將她拉至身邊,就要去看她的胳膊。鳳暖知道她想看什么,于是拉了拉裙裾,“你們怎么知道這就一定是他咬的?”
長公主笑指著她腳脖子處的上排齒痕,那里其實是有豁出一塊的,“當時他正換牙。”說完在她的手面兒上拍了拍,“所以彼年我就玩笑,干脆就定個親。鳳大哥卻是不愿,說孩子自有孩子的緣分。結果還是成了我們家的人。”說完似是想到了什么,“你們在西窯關,竟是沒有見過面?”
鳳暖覺得,長公主與她想象中的樣子,真是十足的不同,卻十足的親切,“我爹不許我靠近軍營三里以內,成日里,只逼著我學女紅。”
長公主笑著應道,“鳳家世代從軍,殺伐氣重,三代都是單傳,他卻多得了你這一個閨女,自然寶貝的緊。只是雪顏也是個豪爽性子,卻不成想,鳳大哥竟是將你賢淑般教養。”
鳳暖聽著便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女紅學的不大好。但我還是有優點的,我狼叫就學的很像,紅薯烤的也好,偶爾央著我阿娘,偷偷帶我進軍營的伙房幫些忙。”
長公主卻像是想起了舊人,“這么一看,你的眉眼,確是更像雪顏。”
猶記得,恒王哥哥爽朗卻急躁,鳳大哥刻板卻溫和。
那時楊花春柳,恒王哥哥在,鳳大哥在,她也在,走馬觀花,醉臥千場,是尋常日子。后來,鳳大哥遇到了雪顏,去了西窯關,恒王哥哥送她去和親,那些尋常日子就成了她一生最好的日子。韶華易逝,須臾白頭,她尚在,故人卻已逝。她將鳳暖又拉的近些,“鳳家人丁祚薄,所以才不懼其功高震主。他膝下只有一個病弱的太子,他需要保家衛國的將士,卻不需要手握重兵的親王。”說完便又在她的手面兒上拍了拍,“你們初從西窯關回來,你哥哥鋒芒太盛,寒兒就時常讓我在國主面前對他照顧一二。你不要如你哥哥一般記恨著他,要兩相扶持,過得圓滿些。”
鳳暖聽懂了長公主話里的意思,這些,大概才是洛今寒離開西窯關的真正原由。沒有父母的小孩,再尊貴,日子能好到哪里去呢,大概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吧。若是奕清在,肯定又該說她想多了,可喜歡一個人,不就是會給自己找各種理由去對他好么?
鳳暖回過神,恰就直撞進方從老國主處回來,要接她回府的洛今寒眼中。余生那么長,總是可以互相關照的。
從長公主處退出來的時候,鳳暖的思緒有些亂,經過林園亭的時候,驚鴻一瞥間,只見亭中坐了一個人,忽驚于她濃艷烈火般好看,見洛今寒行了禮,鳳暖便也跟著拜了身,轉念一想,她可能知道此人是誰,有瀅國的公主,嬌陽。
三年前,有瀅國因得了雍王的軍防圖發兵邱桑,卻最終兵敗。荒唐了一輩子的老國主只說了一句,聽聞有瀅的公主嬌陽是個美人。
于是解了莫峽關之困的小鳳將軍,又馬不停蹄地去西境接嬌陽和親。大概是因此心情不大好,他的鐵銀戰鎧在日光照耀下就更是不可一世,不知怎么就被心高氣傲的嬌陽看成了個鐵打身堅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
奕清提起這段舊事時,總是很生氣,“聽說接她的那天天兒不錯,國境邊兒上,你哥哥的戰甲閃的也好看,他本來是想示威的,誰知嬌陽就瞧上他了。”說完將花生咬得“嘎嘣”響,“小鳳將軍也是不解風情,一句‘你是君,我是臣’,讓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差點哭得昏死過去。”
鳳暖趕忙去給他倒了一杯茶,“不能吧,這是誅心的傳聞,是想我鳳家傾覆啊。”
“說是已經在背后抱住了你哥哥,要跟他私奔。”
鳳暖記得,當時她是這么安慰他的,“不會的。你知道的,從背后偷襲,小鳳將軍是要打人的。”
奕清似是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也是。有些人的心就是座戒備森嚴的城,想進去,晚一步,就是滿盤皆輸。畢竟,他也只想做你一個人的蓋世英雄。”
她總不知別人怎么總是在惡意地美化她與小鳳將軍的兄妹之情,但誰讓奕清心情不好,她大度,不與他計較。
如今初與這嬌陽公主打了個照面,只覺得小鳳將軍不至于如此的滅絕人性……吧。
于是腦子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長公主說與她的話,伸手就將洛今寒牽著她手的那條胳膊抱住,“你離開西窯關的事,你不再效力于軍中的事,我去跟小鳳將軍解釋。”
“他知道。”
鳳暖停住身子,“什么?”
洛今寒抬手就去摸了摸鳳暖的頭,“他初始可能想不明白,但現在,他知道。”
鳳暖一臉質疑地看著洛今寒,“你是不是對他的智商,有什么誤解?”
“知道你是怎么嫁與我的么?”
“不是黃月老,呸呸,黃閣老的靈機乍現么?”
洛今寒嘴角一勾,耐心地解釋道,“他去找的黃閣老,我去找的江太傅,然后陪著他在朝堂上演了一出戲。你總擔心他去北霜城照顧不好自己,他也心疼你去北霜城跟他受苦。九歲時我咬了你一口,他就誆我要對你負責,明明狐貍一樣的人,也只有你總覺得他腦子不好。”說完又補了一句,“還有京都城里關于你是我所找之人的一些傳聞。”
“怎么了么?”問完便如恍然大悟狀,“所以你是聽信了那些傳聞,才知道是我?”
“不用聽信,本來就是我放的。只是鳳枕眠又將它傳的更聲勢浩大了些而已。”
鳳暖的腦子有些不大夠用,“所以那段我被洛花流水閣針對的凄苦日子,都是因為你們,一個我的哥哥,一個我的夫君?”
“落花流水閣?武館嗎?”
鳳暖擺了擺手,“不不不,你洛今寒的‘洛’,里面都是你的擁躉。”
洛今寒半側過身,“那……你也在里面嗎?”
鳳暖心想,自莫峽關回來之后,她躲還來不及,喜歡的多低調啊,哪里會入什么洛花流水閣,“不在。”
洛今寒轉回身子,牽著她繼續往前走,“那就是武館。”
鳳暖覺得,她是沒什么出路了,他生氣的樣子,她都喜歡,肖想了那么久,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竟然是自己的了。于是又站住身子,晃了晃他的胳膊,“來,讓我親一口。”
洛今寒用手指頂住鳳暖的腦門兒,“為人夫君的,還是要更有擔當一些,不能總被人輕薄,也要學著,主動去輕薄人了。”說完,收了手指,半轉過身,雙手一環,抱緊,低頭,角度剛剛好。
自家郎君,隨意輕薄,真好。
后來鳳暖去找奕清的時候,奕清啃著桃子,語帶嘲諷,“還真是什么樣的人,喜歡什么樣的人,他的想象力,也是很好。”
鳳暖探近身子,“那為什么我搬了小鳳將軍的東西送給洛今寒的時候,他最喜歡,最值錢的那幾樣,都不見了?”
奕清又啃了口桃子,語帶敷衍,“巧了吧。”
鳳暖將他的桃子奪了下來,“那你是怎么愿意去的北霜城?”
奕清又從懷里摸出了一個梨,“調令啊。說是北霜城有一種果子,老國主喜歡,但產量卻低,便想從司農署調派一人過去,還是你家洛小王爺舉薦的我。說來還要感謝他,這既不用從軍,北境也安穩,我阿娘也能放心。”
鳳暖又想去搶奕清的梨,“那果子是不是紅紅的,小小的,有著長長的梗,還生著硬核?”見奕清點了頭,便接著說道,“是小鳳將軍給嚴老將軍寫信說他想嘗嘗,嚴老將軍才進了貢,又分了些給的將軍府。你說他都要去了,一關之帥,再少,也短不了他的,為什么非要快馬加鞭的給嚴老將軍寫信?”
奕清不愿意放棄,還想做最后的掙扎,“他怎么知道洛今寒一定會幫他?”
鳳暖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幫他,是幫自己。”
奕清靜靜地默了默,表情有些猙獰,“是不是平日里,我們的想象力不夠啊。”
鳳暖將桃子塞回到奕清手中,“他再也不是我心目中那個腦子不好的小鳳將軍了,我也有點不能接受。”
“誰還不是呢。”
于是鳳暖與奕清,雙雙有些難受,覺得這世道,人心不古,連至親之人都不能相信,真是,太險惡了。
他們從未想過,一個讀兵法長大的,怎么可能會是個傻子呢?但轉念一想,小鳳將軍這些年在他們中間,高處不勝寒,也真是,太寂寞了。
兵法之道,緩緩圖之,洛今寒如是,鳳枕眠亦然。
“誒,對了,你究竟是怎么被洛今寒綁了的?”
說起來就是一把辛酸淚,人倒霉起來的時候,買個燒餅,都能碰見同來買燒餅的洛今寒,“你是不是跟你家洛小郡王說過,你喜歡吃將軍府前西口,莫大娘家的燒餅?”
鳳暖也有些無辜,“我沒說過啊。”說完又補問上一句,“那他綁你,也不會消失三天那么久啊?”
奕清冷笑一聲,“輕功太好,怪我咯。”
鳳枕眠離開京都城,去往北霜城的那日,洛今寒沒有去送,從被鳳老將軍從獵洞中救起,到拜在他帳下,結識鳳枕眠。他自幼一人,想,若是有爹爹,大概就是這樣的,若是有兄弟,大概就是這樣的。
他只給了鳳暖些跌打損傷的藥膏,讓帶去給小鳳將軍。
鳳暖接了,問為什么不自己去送?
洛今寒揉了揉鳳暖的手,有些寵溺,“我與他和睦了,這親,就結不成了。”
鳳暖有些似懂非懂,但是吧,這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他對她好,她喜歡他,只需要明白這些,一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