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記得自己叫什么。
血月之日,她從棺材板里鉆出來時,怨氣四散,嚇得亂葬崗的老鬼們都不敢上前探視這位新鄰居。
人類志怪書上寫道:人死后,有怨念,經埋骨地滋養,便會化作厲鬼。因此,活人在處理那些橫死的尸身時大多不敢草草埋葬,至少需要粘著符咒火化才行。
“你怨氣這么重卻沒有被人火化,只可能是.......”千煙若有所思,淡淡道,“為你處理后事之人并不迷信。”
后來,在千煙的幫助下,她刨開了自己的墳。她看到了粘滿符咒的鐵索,與一張被毀得模糊不清的臉。
她愣怔地問身邊的千煙:“我現在的樣子,和躺在里面的這位一樣丑嗎?”
千煙點了點頭。
她咬著嘴唇,想要再死一回。
后來,她離開亂葬崗。日落而行,日出而歇,走走停停不知多久,她在竹巷看到了一處新墳。她得給自己尋一副可以在日光下行走的身體,便刨了這座墳,且鉆進了墓主人的身體。
“虞芻一。”她撫摸著那塊墓碑,默默念著自己的新名字。
她挖了柯孜玉妻子的墳,占了他妻子的身子,還拿著虞芻一的身份在酒肆與男人鬼混。這些話說起來輕飄飄的,但仔細想想,當真足夠柯孜玉殺她幾百回了。
而那日他只是刺穿她的心肺,沒有一把火將她燒成灰,她倒是要謝謝柯孜玉憐香惜玉,做事沒有太絕。
人間的劍只能殺死人,無法殺死她這冥界的惡鬼。
柯孜玉走后,她的魂魄飄出。無陰氣滋養,虞芻一的身體急速風化,灰飛煙滅。
她得找一具新的身體才行。
眼下世道混亂,每天都有大把的死人被拉去亂葬崗。她在其中挑挑揀揀,尋來一副還算年輕好看的皮囊。這副尸體身份不詳,她懶得動腦,便繼續占用虞芻一的名字。
“重生”的虞芻一跑去水邊整理身子與衣物,卻聽岸邊傳來嗒嗒的馬蹄聲。她回頭望去,好巧不巧,竟看到拎著酒壺騎在馬背上的柯孜玉!
喝得醉醺醺的還敢騎馬?他倒不怕摔下去被馬蹄子踩在臉上。
“你是誰家的姑娘?”柯孜玉皺眉詢問,“怎......怎這般不知羞恥?”
與處于這才發現自己衣不蔽體,模樣著實失禮。她縮進水中,羞怯道:“奴家本在這里沐浴,明明是公子失禮。”
她上岸時,柯孜玉還未離開。他喝多了酒,眉眼略有迷離,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嚇得她以為自己身份暴露,心驚膽戰。
許久,柯孜玉笑道:“我認識一位女子,她與你有些像。”
“哪里像?”
“左眼眼底那顆淚痣。”
真正的虞芻一沒有淚痣,轉換身體后淚痣還跟著自己,所以這應該是原本就屬于她的東西。柯孜玉不會去懷念一只惡鬼,所以他身邊還有其他有淚痣的姑娘?她想起書房內那張畫像,看似溫婉的女子別有一股子英姿颯爽。
柯孜玉說:“她叫輕如,是我的暗衛。我在匈奴為質五年,是她一直陪在我身邊護我周全。”
柯孜玉當初因為年紀小,母親又是婢女出身,身份低賤,所以被送去匈奴為質。認命離京的他故作可憐博取皇帝對自己的愛憐,為此哭腫了眼。苦肉計得逞,皇帝答應五年后便將他從匈奴接回,并將自己的暗衛輕如送給了他。
輕如比柯孜玉長了三歲,雖模樣高冷,可臉頰還留有一點兒嬰兒肥。他忍不住伸手掐住她的臉頰,軟軟笑道:“姐姐你生得這么可愛,怎么不笑一笑呢?”
輕如瞬間紅了臉。
“王爺切莫胡鬧……”她小聲呢喃,“奴婢哪里擔得起您喚這一聲姐姐?”
一路相伴,柯孜玉待輕如極好。大漠生活艱苦,吃穿極其短缺。他寧可苦著自己,也絕不讓輕如受一絲一毫的委屈。旁人欺負了他,他會忍。可若有人欺負了輕如,他便是拼個頭破血流也斷斷不依。
他說:“現在你我二人相依為命,我不護你,誰又能護你?”
輕如念著他的好,自然同樣舍命相護。那日有刺客闖入營帳,她持劍將他護在身后。縱然身中劍傷無數,卻至死不曾離開半步。直到所有刺客全部倒下,她才放心摔入他的懷中。柯孜玉抱著她,茫茫大漠,二人是彼此相擁取暖的小獸,再大的風暴也不會將他們分開。
雖無承諾,可他知道自己日后一定會迎娶輕如。至于輕如,心底應該也是這種想法吧。心意相通,隔在中間的似乎只剩身份這一道鴻溝。可父皇將他送來匈奴,便是嫌棄他身份卑賤。同等的卑賤,他又為何不能迎娶輕如呢?
那時他太過單純,完全沒有想到臨別前父皇所有的悲戚,轉眼之間便被遺忘于腦后。五年,因為覺得還有回去的希望,他才拼了命地活下去。誰料五年過后,燕國音信全無。
五年零六個月后,他絕望了。
他,柯孜玉,一輩子要在此處茹毛飲血風餐露宿,再也回不去大燕了。
柯孜玉的故事沒有講完,便側身閉上了眼。許是醉了,許是倦了。虞芻一轉身欲走,卻被他扯住手腕。
“相識一場,在下還不知姑娘的名字。”
她脫口回答:“虞芻一。”
“你不該繼續占用她的名字!”柯孜玉睜開眼眸,冷聲道,“你如此挑釁,我怎能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