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之前吳益就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盤算著無論如何先得說服了吳瑜,不然的話一點機會都沒有,沒想到皇帝半道殺將出來,三言兩語就把事情給辦了。
茲為天意,夫豈人謀?
孰不知他想多了,事實上,趙構早就察覺到了朝中有人在暗地里興風作浪,可惜只是聽聞邏卒的傳言而已,既無具體指向,更無真憑實據,恰逢吳益有備而來,正好順水推舟讓他好好查一查,看看殿前司那幫人究竟想干什么!
其實不光是趙構對殿前司感興趣,八字軍的禆將趙撙聽吳蓋說明來意,二話不說,一口答應幫他們指認假冒蒯挺之人一一他心里很清楚,這么大的事情,一旦罪名坐實的話,殿前司會吃不了兜著走,等于是從背后狠狠捅了那幫鱉犢子一刀,何樂而不為呢?
“吳家大郎,你說的證人就是他?”
藍珪瞪著略顯混濁的老眼,直勾勾盯著面前這個只顧咧著大嘴傻笑的赤膊壯漢看了半晌,不禁蹙起眉頭來一一不用問,只看這家伙額角上的一行刺字,就知道是八字軍的人了。讓八字軍的人去指認殿前司的假冒者,那還不是一認一個準兒?
吳益看了看趙撙那副滿不在乎的表情,著實讓人懷疑他這種人會持正公允,只好出面代言:“嘿嘿,藍都知莫看他是個行伍粗人,卻是個一言九鼎的中原漢子,在下可以打保票,絕對不會指鹿為馬!”
“是吧,趙將軍?”
“那是自然!”趙撙大大咧咧的拱了拱手,語氣爽快道:“俺眼睛里可不揉沙子!”
藍珪詳細問了問他和蒯挺是怎么認識的,趙撙添油加醋的白話了一通,臨了還拍著胸脯說,別看他只和蒯挺那廝在一起呆了兩晝夜,就算燒成灰都能認得骨頭。
這話連吳益都覺得太夸張了,藍珪更是擰著眉頭,滿臉流露出鄙夷之色,他不想再和這個口無遮攔的丘八大爺多嘴多舌,只是轉頭問吳益道:“吳家阿郎,你打算讓他如何指認人犯?”
“放心吧藍都知!”
吳益心如明鏡,老閹人這一關要是過不去,一切都徒勞無功,是以胸有成竹道,“去了就知道了,保準你滿意!”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倘若韋小國舅從中作梗,那我可就沒辦法了。”
“嗯,這個勿需多慮,有官家玉佩在,他翻不起什么大浪來!”
…………
軍頭司和引見司雖早已合二為一,統稱為御前忠佐軍頭引見司,但所掌具體庶務差別很大,因此分駐兩處官廨,一處在皇城西華門內側一一吳益那晚初次入宮被強行塞進去的小黑屋子,就是被引見的軍頭候旨待召的備用屋舍。
另一處官廨,也就是所謂的虎柙,臨時設置在皇城右側的江寧縣衙附近,兩者之間隔著一條十來丈寬的護龍河,吳益等人從西華門出來之后,只能沿著御河堤道從皇城前面的天津橋繞過去。
吳蓋當差的皇城司親事營就在天津橋左側一帶,藍珪特意讓吳蓋跑過去,找來十幾個牛高馬大的親事官,個個舉著金瓜錘,背上弓弩箭囊,想必是給一向橫行無忌的韋小國舅來個下馬威。
韋謙全身上下穿戴得齊齊整整,看樣子是要進皇城公干,剛從自家官廨里走出來,迎面就碰上這么一群不速之客,甚是訝異,愣了愣,率先拱手道:“藍都知,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藍珪是官家面前第一紅人,執掌皇宮大內多年,既便是宰執大臣見了,也得客客氣氣,更何況他主管的虎押,還是人家內侍省的下屬機構,沒理由不先行見禮。
吳益本以為藍珪會鼻子一哼,大剌剌冷冰冰的說聲“有敕”!不料藍珪老臉上的皺紋抖成了一朵花,哈下腰諂笑道:“小國舅爺這是進宮問官家起居吧?官家今日怕不得閑喲!”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攀談得甚是熱乎,吳益耐著性子聽了半晌,一句正經話沒有,實在忍不住了,直接打斷道:“敢問韋干辦,那個名叫蒯挺的刺客可還在貴司虎柙里關著?”
韋謙聽到“蒯挺”兩個字,大臉上的幾塊橫肉不由自主的抖動了一下,偏頭一看,原來號稱牙軍第一狠人的劊子吳,這才意識到來者不善,于是皮笑肉不笑的打著官腔道:“蒯挺是朝廷重犯,韋某已經申報大理寺,近日即會移交人犯,不知吳軍頭此番前來,所為何事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的瞄向吳益身邊那位赤膊果漢,心頭猛然一沉,這不是八字軍的趙撙嗎?他來湊什么熱鬧?
趙撙此前在虎柙里被關了兩個月,沒少跟韋謙打交道,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這會兒說什么也得打聲招呼吧,他正想上前一步唱個肥諾,不料吳益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朗聲道:“吳某奉旨詢問蒯挺幾句話,請韋干辦行個方便吧!”
奉旨?
韋謙狐疑的望著滿臉堆笑的老閹人,語氣凝重道:“藍都知,官家要問一個刺客什么事兒?”
“這個……”
藍珪搓著粗糙的大手,欲言又止,半晌才斯斯艾艾道:“官家的旨意是頒給吳軍頭的,咱家不過陪同走一遭,實不知所為何事。”
這廝一句話就把責任推個一干二凈,吳益暗自罵了句老滑頭,正待請出康字玉佩狐假虎威,不料韋謙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沖著他眉開眼笑道:“既是官家要問,誰敢橫加阻攔?吳軍頭,請跟我來吧!”
吳益這才松了口氣,正要跟著他往衙門里走,忽聽藍珪壓低聲音道:“進了虎柙就由不得你我了,你有何良策,須早做定奪才是!”
一句話提醒了吳益,他回頭看了看身后這十幾個人,高矮胖瘦差逑不多,只有趙撙身穿襤褸的八字軍戎服,像叫化子一樣突兀,他靈機一動,從里面挑出一個最惹眼的親事官,讓他和趙撙對調了一下各自的衣飾,這樣混在一起,既便是韋謙,冷不丁的也認不出來。
韋謙忙著安排人去提刺客,并沒有注意到吳益他們在外面做的小動作,過了約摸一柱香的功夫,人犯才帶到衙門的廳事房,吳益第一眼掃過去,就覺得不像那么回事兒。
原因很簡單,這個所謂大齊第一刺客,長得太出人意料了,一張黃耷叭嘰的長臉,一副短小精悍的身軀,雖說看上去很靈巧,飛檐走壁,高來高去,應該都不是問題,但他眼神里流露出來的只有精明之光,卻無銳利之氣,這簡直和名震江湖的大刺客太不匹配了。
藍珪好像也有些意外,他盯著面前這人問道:“你果真是偽齊刺客蒯挺?”
黃臉漢輕蔑的笑了笑,嘩啦啦的晃著手上的枷鎖道:“俺闖蕩江湖十數載,向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殺要剮隨爾便,休要多言!”
吳益背著手圍著他轉了圈兒,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時不時的拿眼睛看看他,一直把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好像當場被人剝光了一樣,就連旁邊的韋謙都看不下去,催促道:“吳軍頭,你不是奉旨問話么,莫要再轉下去了,再轉下去連我都暈了!”
吳益這才定住腳,慢悠悠道:“據我所知,在平江之時你曾與八字軍趙撙有過一面之緣,可有此事?”
黃臉漢微微一愣,下意識的望了望韋謙,見對方面無表情,只得硬著頭皮道:“當著真人不說假話,豈知是一面之緣,俺與趙撙既是鄉黨又是友人,本欲勸其共事大齊,怎奈這廝執迷不悟,說什么忠臣不事二主……”
這些話吳益聽著非常耳熟,因為正是趙撙此前在虎柙里的供詞,趙撙剛剛給他念叨了一遍,能不耳熟嘛!
藍珪皺著眉頭和吳益對視了一眼,示意他按計劃行事,吳益沖外面喊了一嗓子,門口候著的那七八個親事官這才魚貫而入,一字排開站定之后,吳益沖黃臉漢一呶嘴道:“既然是鄉黨友人,難得一會,那就從這些人里把他請出來吧!”
黃臉漢忽的一驚,再次下意識的望向韋謙。
韋謙飛快的掃視著面前這七八條漢子,雖說穿著清一色親事官服飾,他剛和趙撙見過,不致于轉臉就忘了,可是瞪視了片刻,卻發現里面并無此人,于是輕微的晃了晃腦袋。
黃臉漢收到信號,裝模作樣的挨個看了一遍,忽然大聲喝道:“哪里有什么趙撙?士可殺不可辱,速死可耶!”
這一聲吼叫,等于是理直氣壯的否認了。
吳益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悄聲道:“想死恐怕沒那么容易了,除非你今日認出趙撙來,否則,大理寺會判你凌遲。”
他說到最后,“凌遲”兩個字雖然吐的極輕,但黃臉漢聽起來卻像炸雷,面色立即變得煞白。
要知道,凌遲可不是鬧著玩的,一刀一刀,直到把身上的肉剔干凈,熱血流干為止,求生不得,欲死不能,其痛苦堪稱慘絕人環。
吳益搖手讓這一撥人出去,換另一撥人進來。
這次就連吳蓋也跟在后邊濫竽充數,他前面就是趙撙,幾個人同樣一字排開,安安靜靜的站在黃臉漢面前,讓他當場指認。
黃臉漢這回是徹底懵了,他無助的眼神一直瞅著韋謙。眾目睽睽之下,韋謙當然不敢作弊,他只是裝模作樣的捋了捋胡須,其實下巴上一根毛都沒有。
黃臉漢不明就理,歪著頭尋思了半晌,忽然大踏步朝隊尾的趙撙走去!
吳益嚇了一跳,以為兩人果然是老相識,不料黃臉漢抬起枷鎖使勁捅了捅趙撙左側的吳蓋,狂笑道:“趙撙兄弟,俺們又見面了!”
“誰是你兄弟!”
趙撙實在忍不住了,一腳把黃臉漢蹬翻在地,哈哈大笑道:“就這慫樣兒,也敢冒充偽齊第一刺客?看清楚了,老子才是趙撙!”
黃臉漢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別過頭十分疑惑的望著韋謙,不是你暗示我刀削臉那個就是趙撙嗎?
韋謙一臉嫌棄,暗自罵了聲蠢貨,心說我是讓你指認刀削臉身邊那位,誰認你指認刀削臉了?沒看這哥倆長得一模一樣嗎?
“好!好啊!”
藍珪突然長身而起,拍著手連聲叫好。他坐著沒動看了一場好戲,都說吳才人的這個大弟不光刀法絕倫,而且足智多謀,今日一見,果然令人嘆服,只略施小技,便讓假冒者現了原形,高,實在是高!
“來人啊,將這廝押到親事營,咱家要細細審他一審!”
幾個親事官上去就要拿人,韋謙突然冷哼一聲道:“我看誰敢在虎柙里撒野!”
他說完,抓起面前的一只茶盞,砰的摔到地上。
摔杯為號?
吳益摸著下巴正暗自尋思,外面忽然傳來騷亂的腳步聲,聽聲音好像是廳事房已經被軍頭司的甲兵給包圍了,看來是早有準備。
“來人啊,把這些矯詔之徒給我攆出去!”
事到如今,韋謙只能心一橫鋌而走險了,要是假冒者道出實情,大家全都得玩完,雖然矯詔之說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但是只要爭取一點時間把假冒者處理掉,還能來個死無對證。
他這算盤打的不錯,可惜藍珪早有準備,抓起懷里的康字玉佩往桌上一放,冷冷道:“矯詔?韋小國舅,這枚玉佩你應該識得吧?”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祭出尚方寶劍,原來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難怪能執掌大內這么多年,果然沉得住氣。
吳益不由點頭贊許,這下該他看戲了。
韋謙不愧是笑面虎,一見這枚泛著黃色光澤的玉佩,立馬換了一副笑容:“果然是官家諭旨欽辦的案子,韋某方才多心了,還望藍都知莫怪啊。”
藍珪見好就收,并不想和他過多糾纏,趕緊吩咐人押著人犯就往外走一一他比誰都清楚,韋家人有免死金牌,無論做的有多過分,連官家都無可奈何,他一個無根之人,何必自找麻煩?
吳益當然更不想節外生枝,眼下最緊要的是撬開黃臉漢的嘴,揪出躲在幕后的那個人,或是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