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諸府賽過往日一個月的忙碌,長生花的下落被重重疑團圍住,陳淦揣著收來的消息,望著白綾帳布圍滿的大門,低頭來回踱步。
忽然他腳步停住,硬著頭皮邁進來。
“陳淦,怎么這時候來?”
剛送走一批客人的張肖,見到他來一時驚訝。
張肖,諸府的管家,自諸經(jīng)衍婚前,張羅著宅內(nèi)大小瑣事,待容華聲進門后,前后分立,事有章法,諸宅漸漸井井有條起來。
不過容華聲這一走,前后院一攤事兒又全都落回他肩上,哎,他曾想請示,可親眼見過諸經(jīng)衍的樣子,硬生生將一肚子的話又忍了回去,此時見陳淦來,只覺他是添亂。
陳淦何嘗不知,面有為難,一時吞吐:
“實在有事,少主呢?”
張肖嘆了口氣:“你……罷了,且去書房看看,興許……”
秋日涼風(fēng)習(xí)習(xí),經(jīng)過一個盛夏滿院子繁華似錦的花草,如今花開花敗,滿地枯黃,不過幾日光景,院中竟蕭瑟起來。
書房在院東,門正緊緊關(guān)著。
湊近門前的陳淦,不想才碰到門,門吱幽一聲開了個細(xì)縫,屋內(nèi)悄無聲息,他再不敢過多動作:
“少主,陳淦有要事相告。”
靜靜等了片刻,恍惚聽到屋里有聲兒。
推門走進,濃烈的酒氣帶著酸腐的氣味撲鼻而來,屋內(nèi)昏暗一片,陳淦探頭,費勁才看到地上坐著道熟悉的深影,人粗壯的手臂撐膝捂住頭面,看不清神情。
哐當(dāng)一聲,腳下碰到什么東西,低頭瞧見竟是七倒八歪的一堆壺瓶,清脆的聲響,驚動地上的人抬起頭來,那深邃的眼眶深凹下去,胡渣潦草布滿整個下巴,陳淦頓時震驚:
“少主?!”
那人頭斜靠在身后的墻壁,晦暗不明的淡淡掃過來,然后伸手夠那被一腳踢倒的壺瓶,壺瓶搖動有水聲,他摟起壺瓶直往口中灌。
印象中諸經(jīng)衍從不喝酒,但眼下那人白酒如水咕嚕咕嚕得往下咽:
“少主,不能這么喝!”
諸經(jīng)衍不善言辭,只有遇上嬌美的夫人,才多少有些喜樂。
他太過清楚夫人在主子心里的位置,如今夫人一走,多少能夠想象他的痛楚,可即便有心理準(zhǔn)備,仍難置信一向堅毅的主子,成了這副模樣。
“夫人走了,我知少主心里難過。可你這么喝,夫人會心疼……”
灌酒的聲兒驀地停了,那湊近唇邊的瓷壺被微微移開,諸經(jīng)衍干裂的薄唇輕抿,墨眸終于看過來,他動了動唇似要說什么,不料開口開始劇烈的咳!
他咳的眼角濕潤,聲色愈來愈大,猛噴出一大口猩紅的鮮血好了些,又扭過頭去,把酒當(dāng)做救命靈藥似的繼續(xù)喝。
陳淦大駭,奪過他手中的酒,擲于一旁:
“少主,諸家百年的生意,外頭的商客,宅內(nèi)的百十號人,還等著你來主持。”
夠不到酒的諸經(jīng)衍,雙眼渙散地合上,陳淦心里大慟,盯著他面如死灰的臉色,心中猶然生出恐懼來:
“少主不為諸家,難道就不為剛出生的小姐想想?”
“她身患絕癥,若沒有長生花,不光要飽受病痛折磨,若你也……你叫一個無父無母的姑娘如何活?”
“少主,你開口說話呀!你說說話呀!”
“這是夫人臨終前的心愿啊,要主子照顧小姐,難道少主真忍心,讓夫人白白去了?”
陳淦痛不成聲,頭一遍一遍的砰砰磕地,然而所有好話說盡,仍是無聲,勸的聲兒都啞了。
良久屋內(nèi)沉寂著死人般的靜默。
陳淦跪著垂頭仍不忍離去,他相信諸經(jīng)衍會想通,他本不是輕言放棄的人,然而一分一秒過去,眼前的事實也容不得他不信。
悲痛的雙眼重新望向諸經(jīng)衍,然而閉著雙眼的諸經(jīng)衍,斜靠的頭忽然脫力的耷拉下來。
眼前的畫面使得陳淦一機個靈,驚悚起身,哆哆嗦嗦的探向他的鼻息,然手驀的縮回,提起衣袍轉(zhuǎn)身跑出門喊。
“快,來人啊,少主他……”
……
“我容家絕不外嫁,你要娶容兒可知后果?”
“……”
“容兒的血癥是絕癥,她自小肩上就有一棵紅花瓣,待長成蓮花,便會病發(fā)。”
“……”
“患病之人不可磕碰,受傷后傷口血流不止不易愈合,待到病發(fā)血管慢慢變青,四肢變僵、全身冰涼,皆活不過四十。”
“……目前只知道這病會遺傳給女兒,若她懷孕,極賦兇險,你若堅持,若有萬一,請將她帶回來。”
……
一啼響亮的哇哇哭聲代替了嘈雜的人聲,內(nèi)關(guān)、印堂、人中接連刺痛緊緊扯著神志,又一道白茫茫的光亮刺痛雙眼。
“醒了,醒了。”
襄婆子湊來床邊,抱著嬰兒從甄國華、陳淦二人身擠來,樸實的陳淦望著那渙散的目光漸漸聚集,喜極而泣:
“主子,你,我還以為……”
想起剛才驚險的一幕,陳淦說的哽咽,而一旁的襄婆子出口便罵:
“你再怎么傷心,也不能不顧小的,你要有了事三長兩短,留下寧兒可怎么辦!”
襄婆子眼里飽含熱淚,她將懷里的紅色襁褓往床邊一擱,扭過身去哭,諸經(jīng)衍看看了身旁女兒熟睡的臉,怔了片刻,再看床前圍著的眾人,皺起眉頭:
“扶我,起來。”
他沖陳淦伸手,艱難的起身,高大的身軀屈身將鞋登上,又艱難沖眾人道:
“你們,出去。”
眾人面露難色,襄婆子氣急地?fù)涞剿砬埃骸叭A聲才走,你卻要尋死覓活,好,好,好,你要死,我們大家陪你一起。”
她說著轉(zhuǎn)身便要撞向床柱,諸經(jīng)衍將她一把拉停,眸光冷冷地說:“你們出去,我有事安排。”
轉(zhuǎn)眼諸經(jīng)衍搖搖晃晃的走向書桌,他一向威嚴(yán)說一不二,陳淦目光黯然看一眼滿面淚痕的襄婆子,搖搖頭推她出屋。
“陳淦,留。”
嘶啞間斷的詢問如歌聲般悅耳,陳淦險些喜極而泣,回身見諸經(jīng)衍虛弱的倚坐著。
“查、出、什么?”
能問他話,便是好苗頭,陳淦憨憨的抹了把臉,悄悄將心放回肚子里:
“少主,張裕醒了。”
“嗯。”
“他說,那日,二十人按照計劃尋到徐家,從后方直插進入,到了跟前,發(fā)現(xiàn)徐家被燒了個通天透,他看火勢雖大卻還未燒到西邊,想著屋里還有人,便與弟兄救人,誰知人未救出還折了幾個兄弟,又瞧勢頭不對跑回來通知咱們,誰知卻在半路不省人事。”
見諸經(jīng)衍靜靜聽,他繼續(xù)道:
“當(dāng)時,距離咱們預(yù)定時間已過半個時辰,我見沒一人回來,便派人查,這才在半道發(fā)現(xiàn)張裕,緊接將人分批兩路,一路將張裕帶回來,一路返回徐家,沿路搜尋、處理痕跡……”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陳淦懂諸經(jīng)衍的意思,人怎么都會見到個殘骸什么,只是……
“就是這點奇怪,搜尋的隊伍回來說,徐家只剩一片殘骸,現(xiàn)場無論我們的人,還是徐家的人,都再無半點蹤跡,也就是說無半點被燒毀的人影,這些人就像……憑空消失。”
徐家,傳說中世代守護長生花的族人。
長生花的傳聞,讓歷代皇帝、江湖豪杰爭相搶奪,只因它是包治百病的長生不老之物。
傳言長生花本天外來物,千年僅開那兩朵,生長在地之巔海之角,同時開,同時敗,只有同時采納,一陰一陽讓人共飲,便可長生不老,而這長生不老之物在那徐家人手里。
按理說徐家有了長生花,應(yīng)成為江湖人中的眾矢之的,可奇怪的是,玄而又玄的長生花似乎僅留在傳說中,不曾有人找到,就連那徐家,也無人見過。
但為了容華聲,諸經(jīng)衍不計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派去的人憑空消失,他的眸光漸漸深邃,盯著陳淦再問:
“顧研和那個女人呢?”
“徐家確實上鉤了,不過徐家兩人一進顧府,再出來時,顧研與那女人也不知去向了……”
這女人,是為找出徐家設(shè)計的“餌”。
餌的事,要從諸經(jīng)衍的妻子容華聲說起。
容華聲出自江湖中聲勢赫赫的容家,容家除了歷法天文,又因女子面如嬌花,傾國傾城無人不知!外人只道那容家女子嬌媚,卻不知容家世代隱藏著不為外人道的秘密!
容家,每隔幾代會生出肩部長有花瓣圖案的女子,花瓣隨著年齡待長成完整的蓮花,女子會發(fā)一種血病,這血病及其兇險無藥可醫(yī)。
到這一代,容華聲出生時右肩有著象征血癥的花瓣圖,容閆想讓女兒擺脫宿命,也是不遺余力,多方打聽徐家的下落。
然而,卻得知一個更為震驚的消息。
那就是,握有長生花的徐家,竟也一直在找一位肩有蓮花的女子!
這消息實在驚人,傳說中的徐家找肩有花瓣的女子?徐家怎會知道世上有這樣的女子,找她又是為何?況且那徐家實在無人見過,消息是真是假?
傳說難辨真假,消息疑點重重。
容閆左思右想,不忍拿女兒的安危冒險,消息暫且按壓。
只是諸經(jīng)衍娶了容華聲,容華聲又懷了孕,雖說容家沒有外嫁的例子,也不知這病遺傳是個什么規(guī)律,但假如華聲這胎又是女兒,諸經(jīng)衍這才更加迫切知道長生花的下落。
因此他找來個女人,在其身上刺了蓮花圖樣,待肉眼完全看不出痕跡,布了局誘徐家上鉤,以辨聽消息虛實。
誰知,徐家毀,長生花無蹤跡可循,所做的一切徒勞無功,連派去的人都不見了?
“會不會是徐家設(shè)局?”陳淦說出心底的懷疑。
諸經(jīng)衍高大的身軀,強撐著從桌前站起,他眸子閃爍,腦海中閃過多個猜測,然而忽然想到什么,朝陳淦大喊:
“快去把咱們的人撤出來!”
陳淦一聽轉(zhuǎn)身就朝外走,諸經(jīng)衍抬手,緊接著又道:
“不對,最近城里可有異常?”
陳淦回想片刻,答:
“最近,城里官兵多了起來,出入城嚴(yán)了些,咱們的草藥走入關(guān)卡幾乎都被搜查,不過生意不是一天兩天,一切還算正常,前兩日還特意打聽,說官府似乎在找什么人,已抓了幾批。”
“不對,不對,若徐家提前知道消息,即便認(rèn)為這是個騙局,搬走就是,何須自毀家園?何況徐家是派人去了顧府,打探女人的消息后才不見了,難道……”
想到這兒,諸經(jīng)衍飛快的展開桌上的白紙,說了句:
“墨!”
陳淦在一旁研磨,看那筆峰在紙上龍飛鳳舞,他邊寫邊問:
“張裕目前身體如何?”
“張裕身體已經(jīng)逐漸恢復(fù),甄老說他中毒時間短,處理及時,再過一周身體就可完全康復(fù)。”
“你現(xiàn)在聽好,我交代你和張裕做三件事,”
諸經(jīng)衍面色凝重的抬頭:
“第一,查查城里最近為何突然戒嚴(yán),近一年甚至幾年來城里的異常都要查。”
“第二,通知所有與該事有關(guān)的弟兄,全部撤出來,聯(lián)絡(luò)記號全部換,將此次參與行動的所有人挨個的查,看有何異常。“
緊接著,擱筆疊紙,未等墨干,便塞至信封遞給陳淦:
“第三,將信親手送到棣棠谷,容老手里。盡快找個與我神似的人,讓他扮做我,與你一起守在長安。這段時日若誰來見,一概不可,我要出門一趟,切記此事不可對外宣揚,事成后將那人送離長安。”
“記住,這事悄悄的辦,只能你和張裕知道。”
“是。”
陳淦應(yīng)聲,見諸經(jīng)衍重新坐回到桌前,出屋悄聲離去。
靠著椅背的諸經(jīng)衍闔上疲乏的眼,眼一閉四處又全是容華聲嬌媚的笑臉,他真想沉醉不醒,然而女兒怎么辦?
女兒生了病,只有長生花能治,然而長生花究竟在哪兒?
他捏了捏發(fā)沉的頭顱,腦海反反復(fù)復(fù)回想著當(dāng)日的布局,又仔細(xì)的捋著陳淦的話。
長生花現(xiàn)在在哪兒,是在徐家人手里被毀了,還是已經(jīng)被人拿走?城里為何突然嚴(yán)起來,還抓了一批人,二者到底有沒有關(guān)聯(lián)。
他細(xì)細(xì)琢磨,思路逐漸清晰起來,腦中剩下兩個字——官府。
“哇……哇”一陣尖柔的撕心裂肺的哭聲,猛然斷了他思緒。
諸經(jīng)衍強撐著回到床邊。
床上那無一不精致的小臉,正張著小嘴哇哇大哭,他伸出手,僵硬的抱起來。
說來也奇怪,被小心護在懷里娃娃瞬間停止了哭泣,他不禁用手指碰那粉嘟嘟的小臉,那含淚的長長睫毛顫顫巍巍的睜開,玻璃珠似的黑眸就這么盯著他。
這是華聲和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啊!
看著懷里軟軟綿綿的小人兒,他心里泛酸,卻又令他麻木的心瞬時柔軟起來:
“寧兒,”他開口輕聲哄:“爹會保證你的安全,會盡快接你回家。”
沒能守住華聲,是他的錯,女兒,他一定要守護住,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的時候,把女兒送走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