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97年,春。
黃昏時分的君士坦丁堡,夕陽西下。落日的余暉滿滿地打在地上,黃燦燦的,十分好看。金角灣進進出出的木船們也染上了舒緩的金色,讓人不免感到溫馨懶散,卻又多少有些刺眼。
一艘大槳帆船駛入港灣,一位六十來歲,飽經滄桑,頭發花白的將軍步下帝都的土地。宦官出身的他即是自伊薩克一世時代就開始在軍中為帝國效力的老將約安尼斯·康特羅夫卡。他從亞美尼亞的帝國邊境戰場上嶄露頭角,多年來在抗擊突厥人的邊境戰爭中積累了不少經驗。曼奇科特大敗后,他負責鎮守帝國在安納托利亞的殘余部分,一直以來恪盡職守。雖不能說戰功卓著,但約安尼斯絕對是一位可以信賴的將領。幾年前,他舊傷復發,因感染失去了一只眼睛而賦閑在家。但現在,阿萊克修斯讓他結束了退休狀態,召喚他前往君士坦丁堡。
約安尼斯多少耳聞了皇帝此次召喚他的原因和羅馬教宗發起的十字軍東征有關,他整了整衣服,理了理思緒,進入了宮廷。
從簡的禮儀和寒暄過后,阿萊克修斯直切入正題。皇帝皺皺眉頭,說:“約安尼斯,你知道羅馬的烏爾班二世在克勒芒的演說嗎?”
約安尼斯即答:“當然知道,陛下。他號召法蘭克人們發起“十字軍東征”,意在收復基督徒淪陷于撒拉遜人的土地。而烏爾班之所以這么做,原因就在于陛下的求援,老臣還知道,剛剛失敗的貧民十字軍……”
“不不不,重點不在這里。”阿萊克修斯擺擺手,“關鍵在于,他演說的內容淡化了東羅馬的成分,更甚強調了他自身——羅馬教宗。就好像東征本身并不是為了幫助收復帝國的失地,而是羅馬教會為了全基督教世界的遠征一樣。”
“陛下的意思是?”約安尼斯有些會意,但仍裝作不解的樣子詢問。
“烏爾班二世本想自己擔任十字軍的總指揮,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還有太多職責要承擔,法蘭西的腓力和德意志的亨利都沒有來,參與東征的貴族最高等級也只到公爵。因此,十字軍并沒有提名總指揮。有幾位決定參與東征的親王已經帶領著軍隊在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了,而他們很可能或者說一定不會受控于帝國。東征能否成功是一回事,但若成功了,我需要保證那些土地能盡量少受損害地回歸到君士坦丁堡的控制下。”阿萊克修斯說。
阿萊克修斯頓了頓,示意約安尼斯繼續聽,然后又言:“我不準備在協助東征上投入太多資源,東羅馬的敵人太多,邊境線太長,前幾年還在和阿普利亞公國的爭斗中損傷慘重,再用大量寶貴的士兵去參與東征就是一種冒險。但如果有一個機會能從突厥人和阿拉伯人手中奪回百年來失去的土地,即使成功率再小,我們也得做。”
阿萊克修斯走下臺階,雙手搭在那位只有一只眼睛卻精神抖擻的老人身上,說:“正因為如此,這是一個風險與機遇并存的任務,也是一個艱巨的任務。約安尼斯將軍,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戎馬一生的可敬老將。我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希望你能接受并盡力去完成,可以嗎?”
“任務是什么?”約安尼斯抬起頭,目光直視比他年輕了許多的皇帝,問。
“帶領著數量不會太多的軍隊,參與東征,協助即將到來的十字軍。在幫助他們取得勝利的同時,監視他們,為帝國獲取最大的利益。”阿萊克修斯答。
“了解了。”約安尼斯沒有一絲遲疑。
皇帝點了點頭,一名宦官從旁側上,遞給約安尼斯一枚印綬和佩劍。約安尼斯跪下,鄭重地接過了它們。
“預計要幾個月后,西方的十字軍戰士全部到齊后,你才會踏上征途。但是,我先提前祝您馬到成功,老將軍。”皇帝說。
約安尼斯托著印綬和佩劍,答:“定會不辱使命。”
五天后,第一位十字軍親王到達了君士坦丁堡。他是來自西西里的彼垂得·歐特維爾。
彼垂得,二十五歲,是統治著阿普利亞公國的歐特維爾家族之成員,西西里一處小地方波扎洛的男爵。他的興趣是騎馬、音樂和狩獵,做事沖動,愛好冒險。聽聞教宗號召東征后,他當即就開始了東征的準備。他變賣了家產,把土地抵押給了族人,集結起一支規模不大但是訓練有素,還是由清一色的輕騎兵組成的軍隊。參與東征的原因既有烏爾班二世那強大的對于每一個天主教徒的感召力,也有他本人的年輕氣盛中隊冒險的原始沖動。
教宗十分欣賞這個年輕人的行為,派遣特使贈與他一面圣伯多祿的旗幟作為他十字軍領袖的象征。彼垂得十分興奮,回信感謝了教宗的慷慨,大肆贊美了耶和華和烏爾班二世一番,發誓一定要為主奪回耶路撒冷。阿普利亞公國離拜占庭的土地很近,加之他出發得很早,彼垂得成了最先抵達君士坦丁堡的戰士。
事實上,阿萊克修斯對于彼垂得的到來并不十分愉快。東西方的基督徒之間的鴻溝并不算小,更何況歐德維爾家族在過去的時日和東羅馬大打出手,讓帝國損傷了不少元氣。至今阿萊克修斯仍然心有余悸,戒備著阿普利亞公國和歐特維爾家族。
但彼垂得似乎不太一樣,他讓人感受不到野心勃勃和狡詐難測,有的只是火焰般的熱情。彼垂得十分急躁地想討伐異教徒,但他并不過分驕傲,對待阿萊克修斯也沒有表現出無禮的態度。阿萊克修斯表現出了東道主的風范,幾天內都在大宴款待彼垂得,讓彼垂得十分愉快。時機成熟后,阿萊克修斯便間接告訴彼垂得,他必須對阿萊克修斯宣誓效忠,并承諾把任何奪走的土地歸還給東羅馬帝國,這樣,皇帝才會考慮在東征中派出帝國的援軍,否則一切免談。
彼垂得沒有多想就同意了阿萊克修斯的要求。他天真地認為東羅馬絕對是他的伙伴和友軍,而非在利用他。連約安尼斯也對事情處理之迅速感到驚訝,若是西方的每一個親王都這么單純便好了。
第二位到來的是威尼斯的恩里克·菲洛修斯,四十三歲,出身大商賈家族,目前職位是軍官,他代表威尼斯共和國和共和國的總督前來參加十字軍。他個人生活的細節對于外人并不十分詳盡,但他如同每一個在威尼斯共和國做生意的商人一樣,其工于心計,追逐利益。
恩里克參加十字軍的原因很明確,就是博取利益。在出發之前,他便寫了信送到君士坦丁堡,直截了當地和皇帝說起貿易特權的事來。皇帝的回復則模棱兩可,表示等到他親自來到君士坦丁堡之后再和皇帝面談。恩里克率領的軍隊規模不大,但是船只數量不少。十字軍的最終目標是耶路撒冷,從君士坦丁堡出發至耶路撒冷,路程十分遙遠,而補給就是重中之重的問題。東羅馬的海軍已經在近些年的戰爭中受到嚴重打擊,而恩里克帶來的船隊,既可以讓軍隊從海上發動攻擊,也可以運輸軍糧,這是一股再多大軍都無法比擬的力量。
恩里克抵達君士坦丁堡后,也得到了阿萊克修斯的款待。但他顯然就沒有彼垂得那樣好對付了,在宴席上,恩里克的話語時不時都在探測著阿萊克修斯,詢問著信息,摸索著東羅馬帝國的籌碼和價值。這讓阿萊克修斯感到十分棘手,看來,恩里克和威尼斯并非等閑之輩,也并非可以輕易利用的對象。
恩里克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為威尼斯共和國爭取貿易特權,阿萊克修斯便得與他談判。在幾天的漫長談判后,恩里克最終同意“效忠于羅馬帝國和羅馬帝國的皇帝,并全心全意參與到收復帝國土地的東征上去”。作為交換,阿萊克修斯降低了威尼斯共和國的關稅。進一步的貿易特權,則要等到十字軍有所成就后再確認。
約安尼斯在阿萊克修斯忙于接待十字軍將領們之時也沒有閑著,重回軍營的他一直在花時間在重新熟悉軍旅事務,且每天都在巡視皇帝委托給他的軍隊。盡管和有著多年的交戰經驗,約安尼斯還是收集了突厥人和阿拉伯人的各項情報,為東征做著準備。唯一很難提前應付的,便是管控那些西方到來的十字軍們,那只能在東征途中隨機應變。
較早抵達的兩位十字軍領袖們被安置下來一周后,第三位和第四位十字軍親王也抵達了君士坦丁堡,他們是神圣羅馬帝國的卡爾·維特爾斯巴赫和康拉德·符登堡。
卡爾·維特爾斯巴赫,巴伐利亞公爵,三十二歲。他是十字軍領袖中名聲最盛,實力最強勁,出身最高貴的一位。在他父親領導家族之時,維特爾斯巴赫家族還只是巴伐利亞地方的一個小封建貴族。卡爾接過家督之位后不久,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子聯合巴伐利亞公爵發動了奪取皇位的叛亂,卡爾在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平叛的過程中有效牽制住了巴伐利亞公爵,給予了皇帝有力的幫助。叛亂平定后,亨利任命卡爾為新的巴伐利亞公爵,維特爾斯巴赫家族也在卡爾的帶領下一躍成為了德意志境內的重要勢力。
亨利和羅馬教廷的關系一直以來都談不上好,但支持著亨利的卡爾卻和烏爾班二世私交甚密,在教宗發起十字軍東征的號召后,他便點兵備馬,踏上了收復圣城的征途。
雖說如此,卡爾也是十字軍親王們里最富野心的一位。他早年的成功經歷已經印證了他并非凡人,雖是一個日耳曼人,但見過他的人都認為他有一種“維京人的風采”。他渴求更高的榮譽,并為此付諸行動,這點既有好處,也有壞處,而阿萊克修斯認為,這樣的強勢將領很可能不會受制于人。
之后的事實證明,卡爾是諸位十字軍親王中最富傳奇色彩的那個。
康拉德·符登堡,符登堡伯爵,三十六歲。康拉德在從父輩手中接過伯爵頭銜之后,一直以來都平淡無為地經營著自己的領地,在十字軍東征的號角吹響之時,他也清點自己的軍隊開始了征伐。十字軍們在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或多或少都因為軍隊規模過大造成了一些紀律問題,例如騷擾當地民眾,劫掠途徑村莊等,這幾乎不可避免。但康拉德的軍隊堪稱禮儀和紀律的楷模,其紀法嚴整,一路上幾乎沒有打擾當地民眾的惡行,受到了天主教世界的一致贊揚,這也讓他人對名望平平的康拉德刮目相看。
因同為德意志諸侯,卡爾和康拉德的軍隊先進行了匯合,再一同前往君士坦丁堡。繼續從陸上進軍可能會與當地居民發生沖突,也是為了保證速度,兩人花了大價錢雇傭了船只前往君士坦丁堡。然而在進入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時候,他們卻因為提早到達而被東羅馬的守衛認為是敵人,不僅被拒絕入境,還遭到了小規模攻擊。當誤會最終解除時,他們的心情已經糟到了極點——自己在財產上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但迎接他們的只有敵意。這大大加深了他們對希臘人的不信任度。
當德意志的兩個諸侯最終率軍進入君士坦丁堡時,氣氛就已不大對勁。不管阿萊克修斯怎么說,卡爾和康拉德都拒絕向其宣誓效忠,而且對于皇帝一切的入宮邀請,他們都表示拒絕。整整三周,德意志的十字軍戰士們都在君士坦丁堡的郊外和東羅馬人大眼瞪小眼,局勢變得緊張起來。阿萊克修斯選擇切斷了對他們的補給,又再次禮貌地邀請兩位親王入宮,最終才讓他們看清了形式,極不情愿地宣誓了效忠。
最后一位抵達的十字軍親王是約翰。
約翰·德拉馬克,瓦拉幾亞公爵,二十四歲,綽號“蠢材”。他在克羅地亞長大,是個土生土長的天主教徒,只因運氣不錯,繼承了瓦拉幾亞公爵的位置,才成為大貴族。他做事邏輯奇異,不愛思考,說話過分直白,連他領地上的臣民們都不喜歡他,私底下也叫他“蠢材”。照理說,瓦拉幾亞距東羅馬十分之近,即使從陸路進軍也會很快,但約翰一開始認為前往千里之外的圣地東征實在太麻煩,而沒有響應號召。但半個月后,教廷特使,法蘭西的馬龍在前往東羅馬的路上順道來到了瓦拉幾亞,把他說服了,于是他又下了要參與東征的決心,和馬龍一并前往了君士坦丁堡。
約翰十分好忽悠,至少在阿萊克修斯看來是這樣的。在允諾讓他和一位東羅馬公主訂婚之后,約翰便殷勤地對皇帝宣誓效忠了。不管約翰本人才能怎樣,至少十字軍中又增添了戰力總歸是好的。
而那個說服約翰趕上了參加十字軍末班車的教廷特使馬龍,就不是那么好對付了。
馬龍是法蘭西人,知識淵博,除母語外,還通曉阿拉伯語、希臘語、拉丁語、意大利語四種語言,即使未滿五十歲,他卻能成為教宗的代表參與十字軍東征,這側面證明了他的才能卓越。雖沒有帶領軍隊,但他無疑是十字軍的精神象征,而且他肯定不會像那些親王那樣對皇帝宣誓效忠。馬龍宣稱,他代表烏爾班教宗來到君士坦丁堡,是為了“上帝的榮耀”,而幫助東方的教友們收復失地則是其次。鑒于馬龍的特殊身份,阿萊克修斯也沒有過分糾纏他,將他視作座上賓對待,還讓普世牧首特別照顧了他在君士坦丁堡的生活。不過阿萊克修斯專門提醒讓約安尼斯要在東征開始之后提防馬龍的行為。
至此,在1097年的夏末,十字軍們已經全部集結于君士坦丁堡,蓄勢待發。一萬八千余十字軍和幾千名東羅馬軍隊還有大量的非戰斗人員涌入君士坦丁堡,帶來了巨大的后勤和外交問題。但阿萊克修斯以出色的能力完善了補給問題,周旋于親王之間,讓他們最大程度地服從于帝國的安排,至少在現在能服務于他。
阿萊克修斯很清楚,十字軍們正為他所用,收復耶路撒冷的征途是間接為東羅馬收復失地的目標服務的。西方到來的戰士們就像一股洪流一般,積壓在君士坦丁堡,即將沖向小亞細亞,勢不可擋。只要稍加引導,他們就可直指敵人,為基督教世界,也是為帝國掃清道路。在這個前提下,一切都金錢、物資、外交努力都是值得的。前提是這股勢力不要失控。
皇帝籌備了一個餞別宴作為十字軍領袖們正式啟程的招待。在宴會之后,遠征就即將開始,而帝國的全部砝碼,將會壓在約安尼斯身上。

小咼丶
注意:ysl和msl都是屏蔽詞,本書用“伊教”和“伊教徒”作為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