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是做了一場綿長而細碎的夢,夢那樣清晰,那樣暖,也那樣久遠。在夢里,所有的一切記得清清楚楚。夢一醒,所有的一切恍若冰雪消融,好似從來發生過一樣,不免讓人悵然。
玲瓏醒來時四下無人。玲瓏從床上緩慢起身,赤腳下了地,低頭,攤開了雙手,愣愣的瞧著,雙手互相動了動,是溫熱的。
玲瓏抬眸往四下看去,這里已經不是長樂宮了。她慢慢向外走去,出了宮殿門,四下一片靜悄悄的。許久未見陽光了,一下子突然難以適應,玲瓏抬手遮住了許些陽光,半瞇著眼。
宋世琛本想著來看看玲瓏,看過后就回御書房繼續批奏折,可是……就一眼,他就不想再回御書房了。
碧空如洗之下,只有幾片云在天空中舒卷,一如水中自在萬分的魚兒。清晨的金色陽光輕擁著巍巍宮殿,殿后有一片冒了尖的碧綠,那抹綠在湛藍的天空之下被襯的猶如翡翠一般醒目。
而在他心里藏了多年的佳人就站在宮殿的長廊下,一襲白裙如雪不染纖塵,如畫一樣的映入他眼中。
宋世琛愣了好一會兒,也顧不上什么帝王儀態,他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瘋狂的在驅使著他,他可以清晰的聽見自己此時如鼓的心跳聲。身體先比意識做出反應,奔向玲瓏,完全就像是本能一樣。他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也許只有這一瞬間他才可以不顧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
宋世琛一把將玲瓏擁入懷中,心跳聲仍然在耳邊回響。他只覺得鼻尖都是玲瓏的氣息,從手掌里傳來的溫熱感是如此的真實,真實的像在做夢。
“陛下……”
宋世琛第一次覺得這個稱呼聽來如此討厭。
“……你沒事就好。”
宋世琛走后,宮殿里的人突然就多了起來。玲瓏午睡醒來就聽見兩個小宮女正悄悄說著什么。
“你知道嗎?陛下為了里面那位姑娘都讓五位老太醫告老還鄉了。”
“這算什么,這幾天宮里都死了七八個人了。”
“據說聽雨是第一個陛下下令處死的。”
“畢竟那碗粥是她親手端給姑娘喝的。”
“但是御膳房那也可以做手腳啊?”
“這事不是你我可以議論的。”
“不過萬幸,那姑娘醒了,否則今日不知又有那些人要遭殃了。”
那兩名宮女漸行漸遠,聲音也模糊了起來,玲瓏便聽的不真切了。玲瓏站在門后,用力的咬著唇,手心里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夜幕將大地籠罩,月朗星稀,樹影婆娑又隨風而動,好似一位風姿綽約的傾城佳人。
宋世琛的寢室里坐著,宮殿中燈火通明卻也只有他一人。宋世琛一遍又一遍的撫摸著衣托上的那一件如火的華麗嫁衣,嫁衣前是一頂端放著的是一頂極盡奢華的鳳冠。這一套紅妝,他在幾年前就偷偷命人做了,他恨不得把所有得到的珠寶命人全綴在嫁衣上、鳳冠上。
多年以來,有一個夢一直索繞在他心頭,久久揮之不去,他一直想著有朝一日玲瓏可以穿上那套紅妝嫁給自己。
夢里反反復復都是她身著火紅嫁衣妖冶美艷的模樣。他一直想著,若成婚了,他就可以和玲瓏共度春秋,白頭偕老,看兒孫滿堂了。
但是,他娶了李茹環……他曾一度怨李茹環占了玲瓏的位置,但他也清楚的知道,娶李茹環只是為了在朝堂上獲得一大助力,這只是一場千百年來不斷上演的政治聯姻。在這場婚姻里,沒有誰對誰錯。只有政治立場的不同。盡管這樣,他還是止不住去怨李苑環。
他怨李茹環的同時,也怨著嘉建帝。
有時候,親眼所見的并不是事情最后的真相。
玲瓏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四下無人,石桌上只有一盆跳動著火苗的宮燈。夜色很濃,比墨還濃,這樣的夜里格外能讓人靜下來,也格外能使那些被壓在心底,以為早已忘記了的舊事悄悄浮上眼前。
玲瓏腳邊是一個火盆,火盆里正燒著幾件衣服。火光搖戈不停,在玲瓏眼中晃動。橘紅色的火光映了她一身,白裙也染上了濃重的色彩。
玲瓏撫摸著石桌上躺著的一把冰冷的匕首,看著火焰,眼神逐漸迷離。
第二天夜里,宋世琛派人去請玲瓏,說是邀她前往攬星閣賞月。
玲瓏坐在茶幾前聽著宮人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卻沒說話。玲瓏將書合上,從茶杯下拿出一張折好的被壓著的宣紙放進袖中,起身,換了身紅衣便前往攬星閣。
攬星閣。
宋世琛站在露天下,四周是明亮的宮燈。宋世琛低著頭發笑,抬頭時略微斂去了笑意,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玲瓏也沒讓他等多久,很快卓山就來稟報說玲瓏來了。
宋世琛理了理衣襟,扶了扶頭冠,又看了看衣袍,發現無不妥之處才邁步進了屋。
玲瓏站在水晶珠簾后,遠遠看去有幾分不真切,卻身影綽綽。宋世琛一進屋就笑了,快步上前掀開水晶珠簾,他見玲瓏一身紅衣勝火,三千青絲一絲不茍的用一根銀簪綰在腦后。低垂著眉眼,光看表情,瞧不出喜怒。
“云殊。”
玲瓏聞言只是規規矩矩的行了一個禮,溫聲道:“拜見陛下。”
宋世琛上前將玲瓏扶了起來,“你不必如的多禮,來,坐。”
玲瓏與宋世琛坐了下來,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云殊……”
“陛下……”
“你先說。”兩人異口同聲。
宋世琛笑了笑抬眸望著玲瓏。“還是你先說吧。”
玲瓏從袖拿出了一張紙放在桌上,按著紙推了過去。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只是淡淡的道:“這是當年的那份名單。”
“什么名單?”
“朝中官員結黨營私、搜刮民脂民膏、受賄的罪證,這是當年我祖父搜集到的。”
安山侯也許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所以,她讓玲瓏記下了這份名單。但是,這份名單可以是殺害玲瓏的利劍,也可以是她的保命符。
宋世琛暗暗吃驚,卻面色淡定的問道:“跟趙相有關的那一份?”
“正是,我考慮了許久才決定把它交給陛下。”
這一份名單異常重要,不然,安山候當命也不會死在被流放的路上。宋世琛知道這個份名單的份量有多重,都是用人命換來,有了這份名單,對于除掉趙相更是如虎添翼,如果運用得當,說不定還可將朝中的趙黨連根拔起。
宋世琛看著那分名單,一時間之竟不知說什么才好,過了好一會兒才道:“謝家一門忠烈,其忠心日月可鑒。”
“自然。”
玲瓏才不會說什么過譽了之類的話,她謝家那一門忠烈是假不得的。但忠心日月可鑒又有什么用?到頭來,一片忠心還不是在奸相的三言兩語下被說成亂臣賊子,顛倒黑白。自古以來,忠是死,不忠也是死。人的一生左右不過一個“死”字罷了。
“陛下,您想得到的我也給了,再這么耗下去也沒什么意思。”
玲瓏終于抬眼正視宋世琛,眸中的光晦暗不明。
“云殊,你這是什么意思?”宋世琛皺著眉,他隱約猜到了什么,但希望不是他猜的那般。
“我要離開。”
宋世琛聞言整個人都愣住了,這和他計劃里的完全不一樣。他只覺得喉嚨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明自為什么會這樣,玲瓏上京不就是了找他的嗎?而且很快玲瓏就會成為他的皇后。
不,不對,玲瓏上京是為了找他,為了把名單交給他,讓他去殺了趙相!
“陛下沒有聽明白嗎?我要離開。”玲瓏挑了挑眉,冷冷的道。
玲瓏瞧宋世琛坐在那,一言不發的樣子,玲瓏起身準備離開。
那日若不是她靠良神醫的解毒丸吊著命,怕是活不到今日了。宮里不能再呆了,趙相的手伸的太長了,所幸,她也將該辦的事統統辦完了。
宋世琛突然猛的起身,拉住玲瓏的手慌忙問:“出了宮你去那里?更何況普天之下還有比宮里更好的地方嗎?”
玲瓏回頭,認認真真的道:“有。九州之闊,四海為家。以天為蓋,以地為廬。”
“云殊……”宋世琛握著玲瓏的手越握越緊,“留下來當朕的皇后不好嗎?”
“陛下……”
宋世琛上前一步,眼神慢慢受的熱切,越靠越近,抬手想擁玲瓏入懷,他眼中都是低頭垂著眼眸的玲瓏,動了動唇,喉結上下滾動起了來。
就在這一瞬間,宋世琛突然感覺到腹下有什么東西刺入體內,痛疼一點一點的蔓延開來,他忍不住顫了顫。緩緩低下頭去,他看見玲瓏白皙修長的手緊握著匕首的柄,而匕首的尖端正刺在他體內……
玲瓏揚起頭,目光尖銳,好似利劍出鞘,眉眼間透出幾分滲人的戾氣,表情冷漠。只見她朱唇輕啟,一字一句的道:“這是你欠謝家的,宋世琛。”
宋世琛對上玲瓏的眼神時,心底沒由來升起一股涼意。
這樣的眼種,像極了兩年前一個地方官員獻給他的一只鷹。那只鷹獻上來時已三日未進食,目光卻依舊尖銳如刀。宋世琛派人去訓鷹。可是,那鷹不吃東西,活活餓死了。宋世琛只覺得玲瓏像極了那只鷹,寧死也不肯做籠中鳥。
卓山托著一個放著兩個瓷碗的托盤進了門,一抬眼,他便瞧見玲瓏猛的將匕直從宋世琛腹下拔出,一連著的血珠子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弧線,血珠子接二連三的落在白石板上,格外醒目。
卓山被嚇的失了色,手里的托盤猛的摔在地上。瓷碗碎成了好幾瓣,湯水全灑了出來。
“來人!快來人!通知禁衛軍。”
宋世琛痛的倒吸了一口涼氣,愣愣的道:“為什么?”
“陛下應該比誰都清楚。”玲瓏淡淡的道。
玲瓏低下頭,用紅裙擦了擦匕首,將血跡一一擦去,血和紅裙的顏色完全交織在一起。
卓山荒慌張張的上前去扶宋世琛,哆嗦著手,卻看著玲瓏。
“姑娘,陛下待你不薄,你卻用刀子對著他。姑娘你的良心呢?!”卓山高聲質問著玲瓏。
玲瓏聞言輕笑出了聲,挑眉抬眸,唇邊的笑妖治異常。“良心自然是人人都有的,只不要看是對誰了。“
“忘恩負義!陛下為了救你,你可知……”
“卓山。”宋世琛打斷了卓山的話,他臉上的血色正一點一點的褪很去,微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整喬的鎧甲摩擦聲——是禁衛軍。
“曹將軍!”卓山伸長了脖子,大聲喊道。
“別喊了,讓禁衛軍送她出宮。”宋世琛別過臉去。
“陛下!”卓山的身體微微顫抖著,瞪大了眼去看宋世琛,“她……她這是行刺,其罪當誅啊!”
“送她出去。”
玲瓏斂了笑意,從容轉身,一步步的向外走去。
“陛下,我仇得報之時,便是謝云殊回京之日。”
玲瓏這句話在宋世琛的心頭久久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