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姿一把搶過白鷺薇手中的酒壺,狠狠地喝了一口。
“你怎么越來越小氣了,說好請我喝酒,你這一口喝下去一半了?!卑樲眰戎^看著傅云姿,腦海里閃過了許多很久之前的記憶,那些記憶他甚至已經記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了,但是每一幕都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般。
傅云姿一手拿著酒壺不撒手,另一只手抵著白鷺薇似是害怕其過來搶一般。“很貴的,這是月氏國的葡萄酒誒,我平??梢豢诙忌岵坏煤龋y得今天請你喝,放心,我一定給你留半壺。”
白鷺薇自然不會真的去搶傅云姿手中的酒壺,只是看著她一邊大口喝著酒一邊緊張的伸著手阻擋自己,生怕自己去搶她的酒壺感覺十分好笑,這樣的情景就像記憶中曾經的某個片段一般,突然間涌上心頭,讓有一些復雜的情感糾集。
“過得好嗎?”白鷺薇心中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都不知如何說起,只是化作輕描淡寫的四個字脫口而出。
傅云姿放下手中的酒壺遞給了傅云姿,右邊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好,怎么不好。有飯吃,有酒喝,啊不對,有人吃,有酒喝,吃得飽穿得暖,這不就是我們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嗎?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我好啊,我太好了,不能再好了?!备翟谱嗽捴械你皭澣问钦l都聽得出來,只是話到了白鷺薇的耳中,確是宛如利刃穿胸,引得她心內陣陣作痛,可能能讓她這個活了兩三百年的鬼如此失態的,可能只有傅云姿了。
白鷺薇接過酒壺學著傅云姿的樣子狠狠得喝了一口,本以為葡萄酒只是飲料,卻不想終究是酒,入口也有辛辣之味,一口下去,竟是嗆得咳嗽起來。
“你不會喝就少喝嘛,浪費東西啊,很貴的。”傅云姿伸出手指抹去了白鷺薇嘴角溢出的葡萄酒,不舍的將手指放進嘴里舔了舔,隨后將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
“這么多年了,你會不會怪我把你變成鬼?”白鷺薇的聲音很低,就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女孩害怕大人的責備一般。
“沒有,一刻都沒有。”傅云姿跪在白鷺薇身前,伸出手捧著她的臉,眼神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述的溫柔,思緒也不禁回到了那個讓她向往,卻又不愿提起的年代。
隋朝末年。
白鷺薇本為前朝刺史之女是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容貌更是妍若芙蕖沾春色,嬌比牡丹俏三分,可謂秾纖得衷,修短合度。年芳十七卻還未出閣,只因身為獨女甚得老刺史喜愛。任是媒人踏破了刺史府的門檻,老刺史也是一口回絕,斷不讓寶貝閨女隨便嫁予庸人。白鷺薇也樂得當自己的高門小姐,琴棋書畫樂在其中。
只是彼時的隋末風云變幻,城頭更換大王旗,你方唱罷我登場。最終起義軍攻破了州府,老刺史以身殉國,白鷺薇一家五十四口,除了她在奶娘的保護下逃出了城,其余均被叛軍所殺。真可謂高門大戶筑亭臺,山雨拍門俱成埃。一個大家小姐頃刻之間便成了逃難的流民。
幾經輾轉,奶娘也在一次疫病中撒手人寰,此間的白鷺薇更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唯有只身前往并州投靠舅舅。
然而自己所處之地相聚并州何止千里,身無分文的白鷺薇只有沿路乞討,她時刻記得奶娘臨死前跟她說的話,亂世中女人美麗的臉就是霍亂的源,所以她喬裝改扮,一路乞討,只為能安全到達并州,才有望逃出生天。
誰知,在這亂世之中,美麗的臉能惹禍,一張沾著土的面餅又何嘗不是?說到底在亂世中活著就是一種罪孽。這一日白鷺薇討到一張面餅,本以為終于可以飽餐一頓,卻在路途之中發現一個饑餓到快要昏厥的小女孩,小女孩看起來只有十三四歲,由于長期營養不良,此時竟餓得成了一把骨頭,模樣十分駭人。
白鷺薇本就為人良善,一時心善,變從懷中拿出面餅,打算分與小女孩一半。但這一舉動顯然刺激了四周早已餓紅了眼的災民,不由分說眾人便上前爭搶,白鷺薇哪里是他們的對手,幾經拉扯,不僅面餅被搶,更是被這伙災民發現了其為女兒身。
亂世之中,什么道德,教化,在獸性的支配下都顯得蒼白無力,就這樣白鷺薇在哭嚎之下,被十幾個災民糟蹋了。
白鷺薇記得她一聲聲無力的哭嚎在笑聲中湮沒,她的眼淚伴著泥土,在臉上勾勒出了一道道讓她永遠不會忘記的傷痕。
她想死,她憎恨這個世界。
就在她萬念俱灰想要一死了之之時,剛才那個瘦弱到宛如枯骨的女孩掙扎著爬到她的身邊,這女孩蒼白的臉上血液伴著污泥,手中舉著一小塊面餅,她在對她笑,但那笑不是嘲笑,是感激,是寬慰。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面餅塞到白鷺薇手中,她的嘴唇在顫抖“活著,活著。”她想讓白鷺薇活下去,早已看遍了世間冷暖的她想讓白鷺薇這個好人活下去。她掙扎著去搶那塊面餅,就算被一腳又一腳的踢在臉上,就算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咬對方的耳朵,就算被活生生的打斷了門牙,打斷了大腿,她依然去搶那塊面餅,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她希望在她死前唯一一個想要對她好的人活著。發現愛,所以回報愛。她看著衣不遮體的白鷺薇心中多了一絲愧疚,但她報答不了她了,她唯一的想法就是,你要活下去,再難再苦都要活下去,她用最后的力氣抓著白鷺薇的手“對不起,謝謝,活下去?!边@是她最后能說出的幾個字了,她要死了,她真希望自己能變成厲鬼,如果那樣的話,她就可以保護這個對自己好的姐姐,她會殺光所有傷害過,或者要傷害她的人,如果那樣就太好了。她感覺很累,她要睡了,睡了,也許就是死了吧,真好,那里也許會有娘吧。。。。。。
白鷺薇接過小女孩手中的面餅,一口塞進嘴中,她的心底在哭泣,撕心裂肺的哭泣,是不是善良的人都無法在這個年代生活下去,是不是善良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條?
白鷺薇不再理會衣不遮體的自己,而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拖著小女孩走了一整天來到一個村鎮,找到了一家醫館。
她跪在醫館前請求郎中救這個小女孩一命,郎中瞇著眼上下打量著白鷺薇,白鷺薇懂了,她沒有錢,她能付出的,只有自己。她轉過頭看著旁邊的小女孩,“求你,不要死,如果你想讓我活,請陪我一起活下去吧。”她們都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寄托,就像風雨中兩只無助的螞蟻,對方都是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白鷺薇笑了,她脫下了自己的“衣服”,如果那幾片破布還能算是衣服的話。
大汗淋漓的郎中給了白鷺薇一件完整的衣服和一頓飽飯,他雖然卑鄙,但他沒有食言,她被救活了。
自此之后,郎中給予她們生活的保障,而作為報答,白鷺薇則要回報其肉體的歡愉,此時的白鷺薇已然看開,生而為人,不過如此。看著女孩一天天健康起來,她也變得開心許多,也許這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就是你在乎的人能和你一起活著吧。
小女孩說她叫傅白菜,她娘最喜歡白菜,希望她長大后每天都可以吃到白菜,所以就給她起了這個名字。白鷺薇說真好,比她自己的名字起得好“白鷺棲薇,終有別時?!彼宰约哼@一輩子都在跟身邊的人告別,不能長久。
傅白菜靠在她的肩頭“不會的白姐姐,以后白菜永遠跟你在一起,誰也不能再傷害你了。”
傅白菜終于好了起來,白鷺薇想帶著她離開,一起去并州尋找舅舅,郎中沒有挽留,只是給了她一些錢和一包干糧,說了一句“注意安全,隨時回來。”
白鷺薇帶著傅白菜頭也不回的走了,郎中倚著門看著她倆遠去的身影,指甲不自覺的嵌入了門縫里,他知道,這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日,他雖然趁人之危,但是他真的愛她。
也許是上天有意與白鷺薇開玩笑,顛沛流離幾千里,當她來到并州之時,卻發現舅舅早已搬去了柳州,也許曾經給她們寫過信,只是也在烽煙四起的路途中沒了音訊。
兵荒馬亂的年代,男人況且找不到生計食不果腹,何況是女人。腹中饑餓的二人只得再次當起了乞丐,渾渾噩噩,活著就好,傅白菜總在嘴邊提起“活著就好,萬一天下太平了呢?!卑樲敝皇切χ?,也許吧。
但戰亂年代老百姓尚且吃不飽,又有多少余量可以分給乞丐,累月的三餐不繼,白鷺薇還能挺得住,但傅白菜年幼體弱,終是又病了。
白鷺薇也知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卻又無可奈何。
一次路過一家菜館,碰巧店里丟出了一些廚余,白鷺薇也不以為意撿到寶似的帶回二人居住的破廟給傅白菜吃,傅白菜天真無邪,只要有吃的就能很開心,飽飯下肚馬上又生龍活虎了。
“白菜,想不想以后天天有飯吃?”
“想啊,做夢都想!要是天天有飯吃,給我個皇帝都不換哩!”
白鷺薇已打定了主意,人生在世,不過如此。
第二天并州城最大的青樓“眠月閣”來了一位才貌雙絕的姑娘,名喚“絕音”,據傳每一個聽過她彈琴的男子都會被她的琴音勾走魂魄,成為她的裙下之臣,一時之間,并州城有頭有臉的貴族豪紳無不希望成為其入幕之賓,若是能讓絕音姑娘彈上一曲,更是可以成為一年的談資,只不過想讓絕音姑娘彈上一曲除了要她看得順眼之外,還要她那個名為“云姿”的小丫鬟同意,缺一不可,否則斷不可能,一時間并州城內議論紛紛,無數男人心生向往。
“白菜,今晚來的是誰?”
“不是說好了么,以后都叫我云姿,我喜歡你給我起得這個名字?!币呀浉拿麨楦翟谱说男∨⒄f道。
“這一行不干凈,你說的也對,我記住了,那就等以后離開這里再叫你白菜吧?!卑樲闭碇鴬y容,一副風輕云淡,她很滿足現在的生活,至少她和白菜不用挨餓了。
“以后我也叫云姿,我不叫白菜了。”
白鷺薇非常好奇,“為什么?這不是你娘給你取的嗎?”
“我娘生養了我八年然后就死了,我自己活到了十二歲,也叫了十二年的傅白菜。你養了我四年,雖然沒我娘時間長,但是恩情一點不少,我娘的恩我已經報完了,從你給我起名字的那天開始,我剩下的就是用一輩子報你的恩了,所以在我眼里你就是我娘,我就是傅云姿?!备翟谱撕苷J真的說道,之所以說認真是因為她說話時把那張吃了一半的面餅都塞回了衣服里。
白鷺薇掩面而笑“油嘴滑舌,你要是個男人不知得傷了多少女子的心呢。”
“我要是個男人,我就娶了姐姐,再生他十個八個的孩子,不是美滋滋?”
白鷺薇一把將其抓進懷里“人小鬼大,不過說是這么說,誰又會娶我這種青樓女子,終究是臟了。”白鷺薇言語間飽含落寞,在這個崇尚女子貞潔的世界里,入了青樓,便代表一輩子都臟了,不過若是問她后不后悔,她確是不后悔的,能活著不就很好了么。
傅云姿掙扎著從白鷺薇的懷中掙脫出來“白姐姐你不臟,全天下的女人都臟了你都不會臟,你比任何人都干凈的多,因為你的心干凈,你的心中連一粒塵埃都沒有,我看的見。”
“哪學的這些虎人的話,我真是信了你這小鬼。”
“真的白姐姐!”
“夠啦,這么能說明天趕緊去學堂上學去,我在富源巷買了個小宅子,以后你就去那住,少往這邊跑,一應用度我讓人給你帶去,你也不小了,這地方終究不是女孩子待的地方,長大了會嫁不出去的。”
“我不!你敢趕我走我就死給你看!”
“沒人趕你走,咱倆不是說好了一輩子都在一塊的嗎,我只是不想讓你在這青樓里污了名聲?!?p> “我不在乎!青樓怎么了!”
“絕音姑娘,客人到了,您快出來接客吧。。。。。”
傅云姿還欲爭辯,但老鴇的聲音打斷了她,白鷺薇用手指按著她的嘴唇“再說吧,在屋里好好待著,別出去瞎跑?!?p> “知道啦。”傅云姿嘟著嘴一臉的不情愿。
“小鬼頭!”白鷺薇出門還不忘看了一眼傅云姿,傅云姿對著她做了一個鬼臉,白露薇破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