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安煒鳴出了房間去找茅廁。
于是他在仆從進入三叔臥室的時候路過,然后當(dāng)作是巧合,向三叔問安。
“才到卯時,鳴兒就起來了?”
“師父平時要求得嚴(yán),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你師父這一點我還是比較認(rèn)同的,勤奮好學(xué)是每個夕原好男兒理應(yīng)具備的品行。”
果然,三叔的烏鴉令就放在他外套的內(nèi)襯夾層里,他一面說話一面習(xí)慣性地將其掏出來摸一下,然后又放回去。
“三叔才是夕原男兒的表率啊。”恭維了一句,安煒鳴便借口上茅廁道別了。
在走廊拐角處,一個身影突兀地?fù)踝×怂囊曇啊O惹耙稽c動靜也沒有,仿佛那人一直呆在那沒動過。
“大王孫一大早上哪去啊?”
“茅廁。”
“西廂房應(yīng)該有吧,以前不是一直都知道路嗎?”
在永樂府,再也沒有任何聲音會比這個蒼老的,帶著沙啞的話音更令安煒鳴感到害怕了。這個聲音,時不時讓他感到窒息,他努力穩(wěn)住心神,盡力地吐出平靜的話語。
“我記得逸兒每天的卯時三刻都要起來上茅廁。”
“記性倒不錯。”老鸮打斷他的話,“只是這個借口可不高明。”
安煒鳴將心中的冷笑轉(zhuǎn)化為面部的訕笑。“老大爺,一大早就過來嚇唬我呢。”
老鸮欲要發(fā)怒,見他忽然一個趔趄想要摔倒,連忙打住了到嘴邊的話。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小子臉色發(fā)白,冷汗是剛剛才冒出來的,然后又聽到他肚子里咕噥一聲怪叫。
“有什么事稍后再說好嗎?您先讓我上個茅廁,我只能祈禱在逸兒找我前能從茅廁出得來。”
老鸮情不自禁讓開了路。東廂房有幾個共用茅廁,隨人折騰。這小子剛才……可不像能演得出來的。
當(dāng)然不是演戲,只不過實中有虛,虛中有實。他昨晚將自己當(dāng)被子給安逸蓋了,一大早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著涼,連忙撿回被子給安逸蓋上,然后就等著三叔的房門打開,才有了之前的情形。
“長兄,您好些了嗎?”
安逸內(nèi)疚地呆在安煒鳴身邊,替他敷著濕熱的毛巾。他躺在躺椅上,臉色著實不好。正欲要安撫三弟,誰知三叔用完早餐過來就對兒子好一番數(shù)落。
“昨晚不是在你二娘那睡得好好的嗎,為什么又跑到長兄那去了,竟然還把他的被子扔下床?上次魯莽地帶走你妹妹,回來后又跟你二哥打架,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誰教你的,誰教你的這些目中無人的做法?”
“怪我不好,”安逸的二娘上前認(rèn)錯說:“逸兒說上茅廁的時候我應(yīng)該陪他一道的,怪我貪睡。”
“靜子,你睡成豬了嗎,他沒回來你都不知道?”三娘指責(zé)起二娘。
“你倆都給我安靜點,”大娘也發(fā)話了,她將目光鎖定在安永仁身上,眼帶笑意。“誰對誰錯咱家老爺自有分寸,用不著你們在這貧嘴。”
二娘三娘便都噤若寒蟬。只將目光有意無意地撇向三叔。
三叔臉色鐵青,他當(dāng)然沒想過要責(zé)罰誰,但是逸兒他大娘那句話讓自己下不來臺。
“面壁三日。”
“老爺,逸兒還……”二娘想要求情。
“包括你。”安永仁怒視靜子。
“三叔,”安煒鳴急忙插話,“能否看在我的份上,饒逸兒這一回?我能陪他的時間不多了。”
三叔理所當(dāng)然地點頭答應(yīng)。
既然沒有人為靜子求情,就怪不得他安永仁了。他二話不說,摔袖而去。
待三叔離了府,大娘對二娘嬉笑道,“看到了沒有,他的寶貝兒子比誰都重要。你也聽到了,就老實領(lǐng)罰去吧。”
安煒鳴看著二娘低著頭向后堂走去,心中很不解:大娘在幸災(zāi)樂禍,三娘在生悶氣,而二娘卻一臉安詳。
待沒有了旁人在場,安煒鳴問弟弟,“你平時都是睡你二娘那?”
安逸點頭。
“為什么,你大娘和……”
“不要,”安逸打斷他的話:“她們都嫌棄我。”
“怎么會呢,你可是夕原的三王孫,她們怎么敢嫌棄你?”
“她們說我臟,可我已經(jīng)洗得很干凈了,連父親都承認(rèn)。但是她們說無論我如何洗都還是臟的,我不明白,長兄您不洗澡都沒有說你,我卻怎么洗也洗不干凈。”
安逸歇斯底里地將自己弄糊涂,突然被長兄抱在了懷里,緊緊的,有些令他喘不過氣。
大哥在顫抖,聲音卻平靜。“逸兒,別聽她們胡說。她們得不到三叔的愛戴,所以待你不好。比起她們,你倒干凈多了。不,你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人都干凈,三嬸生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干凈的,絕對是。”
“真的?”安逸睜著大大的眼睛,無邪地看著他。
“長兄從不騙你,欺騙你的人絕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那長兄一定很聰明。”
安逸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
到了下午,安煒鳴的感冒好了大半,多虧安逸強令廚子和醫(yī)師寸步不離地伺候在旁。安煒鳴好說歹說才讓他揮退他們,可還是被他當(dāng)成病人伺候著。
安逸正端著一盆可口的楊梅,冬天能吃到楊梅的人可不多,卻被他一顆一顆仿佛不要錢地往自己嘴里送。那認(rèn)真勁兒恍如一個乖巧無比的小女孩兒。
他甚至有些錯覺,安逸明明是那種桀驁不馴的人,品性上明明很像三叔。可為什么在他認(rèn)真待人的時候又是如此地呵護備至,簡直是小鴨嬸嬸再世。
“你不打算給你二娘送一些過去嗎?”
“二娘正在受罰吶。”安逸不以為然地回應(yīng)。
“她是在面壁思過。”安煒鳴強調(diào)。
“沒錯。”
“她因為誰而面壁思過?”
“當(dāng)然是爹爹啦。”
“逸兒,”安煒鳴一個寒戰(zhàn)坐了起來,鄭重其事地解釋說,“你明不明白‘面壁思過’的意思?”
安逸愣住,顯然是不知。
“‘面壁思過’就是讓墻壁隔斷一切外界的干擾,認(rèn)真地反思自己的過錯。你認(rèn)為你二娘做錯了什么?”
“她……”
“是她沒能看好你么?”
安逸不答。
“告訴我,為什么陪你睡的都是你二娘?”安煒鳴語重心長地問。
“二娘不嫌我臟。”
“對,”安煒鳴趕緊抓住這句話,“因為就像我說的,你很干凈。二娘看得見逸兒的好,二娘不會計較逸兒做過的錯事,為了能讓逸兒避免受罰,二娘替你面壁思過。”
安逸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他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安煒鳴很欣慰,趕緊鼓勵他,“去吧,送些去給她嘗嘗。”
安逸想去,卻有些畏縮。
“你知道該怎么做的。”大哥鼓勵他。
于是他鼓起勇氣去了后堂。
二娘果然在,她竟然真的是面對著墻壁,還是跪著的,幸好有墊子保護她的膝蓋。
安逸小心翼翼地貓到她身邊,然后低頭觀察她的表情。她閉著眼,神情仿佛墻壁上的神像,睡得安詳。
她忽然睜開了眼。
天啦,沒睡!
安逸趕緊后退,卻碰到了高椅,盤里的楊梅撒了數(shù)顆。
“逸,逸兒?”二娘吃驚地看著他,然后連忙站起來想扶住他,自己卻痛呼一聲摔倒了。
他小心靠上前,詢問:“二娘,您傷到了?”
二娘連忙搖頭,掙扎著坐在地上。看樣子有些高興,一點都不像他受罰時的痛苦模樣。
“沒,我好得很。”二娘一邊說著話一邊觀察他,見到地上的楊梅后便俯身去撿。
“好臟,不要啦。”
安逸的告誡不起作用,似乎是為了回應(yīng)他的話,二娘竟然將地上的楊梅一顆一顆撿起來往自己嘴里送,還很開心地告訴他很好吃。
安逸發(fā)了好一會呆,等反應(yīng)過來,二娘又重新跪了回去。似乎聽到她說了句什么,卻沒聽真切。
“我說,‘謝謝逸兒的楊梅’。”二娘知道他沒有聽清楚。
“二娘,”他終于嘗試著去認(rèn)錯,“‘面壁思過’就是讓墻壁擋住別人,然后思考自己的過錯。”
二娘聽到這句話臉色變幻莫測,最后平靜地說,“原來是這個意思,看來老爺讓我來受罰是完全對的。”
“不,該面壁思過的人是我。是我欺騙了二娘,長兄說欺騙人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二娘您起來,讓逸兒來面壁思過。”
二娘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直流。“逸兒已經(jīng)用不著面壁思過了……”
“爹爹明知道我有錯,他雖然赦免了我,可……”
“不,不是因為他。而是逸兒,你已經(jīng)明白事理了,再面壁思過,思什么‘過’呢?”
安逸說不過她,他哪里懂那么多大道理,只能撇開那些亂七八糟的辭藻,一心要讓二娘起來,可二娘硬不聽,說是老爺?shù)拿钫l也不能違逆。
“那好,我現(xiàn)在就去找爹爹,求他饒過你。”
安逸奔出了后堂,安煒鳴躺在外面的躺椅上對他笑而不語。
“長兄,我要去找爹爹。求他……”
安煒鳴對他招招手。等他奔上前,安煒鳴說,“還是等他回來吧。此刻,他大概忙得焦頭爛額,恐怕沒心思搭理你。”
“爹爹他……”
安煒鳴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要當(dāng)夕原王,操勞的事情可不少。”
安逸識趣地打消了去找父親的念頭。
然而,父親是帶著滿腔怒火回來的,根本容不得他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