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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陽未央

第六章 滅(7)

春陽未央 武村楊 3713 2019-09-18 10:24:00

  10.秋雨祭梅

  101年11月16日,風(fēng)都天降暴雨。

  “操……”

  柳夏撐著烏黑的大傘,孤零零地站在圖書館門前的空地上仰望著漫天雨幕。傘柄末端的曲鉤倒掛著一個擴音喇叭,被風(fēng)吹得一晃,一晃。

  “舞臺效果很不錯啊。”

  莊鷺不知何時已出現(xiàn)在身后。她語氣中帶著幾分嘲弄,聽上去很疲憊。

  “就是下太大了點兒,怕沒人來啊……”柳夏回眼瞧了瞧莊鷺,雨水已經(jīng)濕到了她的大腿。他把自己的傘分了一半給她。“沒睡幾分鐘吧?一會兒頂?shù)米帷!?p>  “生死一線,哪兒還睡得著……老包和小汶呢?”

  天昏地暗,雨簾下,望不見遠方。

  “老包還在路上,小汶被我摁在宿舍了,我叫她幫我們看著柏然。”莊鷺靜靜看著柳夏的側(cè)臉,會心而凄涼地笑了笑。是啊,前路漫漫,好歹給老溫家留下一半。“看到今早報紙了嗎?”

  柳夏自嘲地搖了搖頭。“說什么了?”

  莊鷺面色沉重,嘆了口氣,道:“全臺第一報,《獨立日報》用了一整個頭版批柏然,要求驅(qū)逐出境,還要向大陸政府聲討公道。”

  見柳夏久久沒有回應(yīng),莊鷺似在猶豫著什么,最終還是搖搖頭,強顏一笑,繼續(xù)自顧地語著。“不過我出門前看了一眼臉書,已經(jīng)400多個贊了。”說的是喜訊,她的語氣里卻沒有喜悅,望著如注的暴雨,連后半句都變成了呢喃。“……怎么還沒來人。”

  “挺好,我都沒敢看。”柳夏絮語著,緩緩揚起手,雨中出現(xiàn)了一個山一樣的身影。

  莊鷺苦笑著低下頭,看那水洼如沸。

  昨天為什么你握起我的手卻又松開?她始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媽的,我以為我要遲到了呢!”包萬戎氣喘吁吁,他穿著全套的德軍沖鋒衣,衣服里鼓鼓囊囊的,手中幾根破竹竿,脖子上掛著防雨罩包裹的單反相機,沒有打傘。

  “還不算遲到啊。”柳夏苦笑著搖了搖頭。“十點四十了。”

  “納尼?”包萬戎猛地轉(zhuǎn)頭向圖書館大堂的方向望去,望了數(shù)秒才徐徐把臉回正,一副早餐吃了屎的表情。“不十一點出發(fā)嗎?就……就咱仨?”

  莊鷺依舊低頭望著水洼,沒有說話。柳夏習(xí)慣性地蒼白一笑,面朝大雨,眼神有些放空。

  等待。

  滴答,滴答,滴答。

  等待。柳夏慌張地閉起眼,整個世界只剩下雨聲。等待。這種感覺突然好熟悉。這哪里是臺灣,這哪里是風(fēng)都,這哪里Q大?這分明是一座叫作梅河的城。

  空城。

  不知等著柏然的又會是怎樣一個囚籠。鬧鈴聲。最害怕的鬧鈴聲響起。

  “夏哥……”

  那是莊鷺的聲音。

  柳夏緩緩地睜開雙眸,他感受到身后兩道灼熱的目光。

  他默默地摁掉鬧鈴,沒有回頭。

  他的背影一動不動。“同學(xué)!是來參加祭梅的嗎?”

  柳夏朝著十米外路過的三只花傘喊著。

  三只花傘一臉莫名地走開。

  “逃吧!逃吧!祭的就是你們知道嗎?”莊鷺惻然地向他邁了半步。柳夏拽起喇叭,對著雨幕聲嘶力竭地吼道:

  “沒有人嗎?你們不覺得該好好地去祭奠祭奠嗎?Q大人都死絕了嗎?!”

  雨幕居然應(yīng)了一聲……還是個女聲。

  “夏哥?夏哥!等等!”

  兩個身影漸漸清晰。從山上狂奔而來的是許諾晴、秦楓和狂楚西,雖然打著傘,已是兩只落湯雞。

  “太,太好了,你們,還,還沒走!”許諾晴已經(jīng)喘得不行,臉上的神色卻盡是歡喜。

  柳夏一時不知如何言語。包萬戎搖著頭,大掌撫過柳夏的肩膀。“是該撤了。走,趕緊回去想別的法子。”

  他一面說著,一面擦過諾晴的身旁。

  不料狂楚西卻從身后一把拽住了他,他笑道:“撤甚!我們倆可是先遣軍,大部隊隨后就哎呀!”

  包萬戎望著趴在地上的楚西同志,才想起自己轉(zhuǎn)身轉(zhuǎn)得太急了。

  他撂下手中的物什,一臉呆萌地將楚西撈起來,然后小心翼翼地放直在地上。柳夏不禁莞爾,想起了七個月前自己與老包初見的光景。

  “楚西,你剛才說還有大部隊?”

  “啊……啊?”狂楚西一臉懵逼,顯然仍在余震。

  柳夏苦笑著搖了搖頭,急著又問諾晴。“哪找的人啊,有多少?”

  誰料諾晴卻是神秘地笑著,望向暴雨深處搓了搓鼻子。

  “不要太多哦!”

  暴雨深處,那山坡若隱若現(xiàn)。

  一株比這個校園內(nèi)任何人都年長的榕樹遠遠地與他們對望,虬髯飛揚。

  滴答,滴答,滴答。

  終于視野盡處走出數(shù)人,隔空相望,他們朝柳夏等人高高舉起右拳。

  片刻,又有五人打雨中走來,并且……

  他們身后還在陸續(xù)地涌現(xiàn)十人、二十人的小隊。

  他們都打著傘,神色肅穆。

  兩三百人就那樣安靜而有序地朝他們走來,那從容的步伐間似有種無聲的力量。

  柳夏怔怔地站在原地。

  恍然如夢。

  “傅老師!”莊鷺一臉難以置信的喜悅,迎上來人。領(lǐng)隊老者正是Q大人社院的院長傅鳴鳳。“您怎么來了!”

  “哈哈!楚西今早跟我說了,你們這招夠絕的啊!”傅老握著莊鷺冰冷的手,溫藹一笑,他的臺灣腔里還殘留著隱約的川音。“這么好玩的事,我怎么會缺席。”

  “老師您這號召力也太強了點吧……”莊鷺驚訝地望著暴雨下的山坡,那里仍然沒有出現(xiàn)這隊伍的尾巴。

  “你以為我傅鳴鳳是誰喔!”傅老得意一笑,一手撫著白須,一手指著身后的人海。“這班小兔崽,我去人社樓里掃了一圈,連老師帶學(xué)生就全給拉來咯!放著活生生的歷史不參與,讀什么古人,嘿,這腦子問題大大的喲!”

  “啊哈?人家上著課,弄來好嗎?”莊鷺喜笑顏開,佩服得連豎大拇指。

  “開玩笑!老子是院長,我說好就好!”傅老左右端詳了一眼。“我這出門倉促喲,剛讓人去找尋家伙,你們準備什么道具沒?”

  “有!有!”包萬戎憨笑著,從鼓鼓囊囊的懷中掏出三塊大布,利索地往幾根破竹竿上串去。

  傅老贊賞地點了點頭,讓幾個教授接過“弔念Q大精神,向梅藏風(fēng)校長道歉”、“堅守自由底線,哀悼校方失格”兩大橫幅,自己則斂了笑容,莊重地豎起烏黑的“奠”字大旗。

  莊鷺看了眼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二十,隊伍也已自發(fā)地站齊。“老師,那現(xiàn)在出發(fā)?”

  三百個人靜靜地望著他們。

  柳夏為包萬戎打傘,后者拿起相機記錄著這一切。

  “再等等。”傅老回首望著校門的方向,目光矍然。“……來了!”

  莊鷺訝然轉(zhuǎn)身,她望見的是一張熟悉的大方臉……侯青!

  侯青并不是一個人,他的身邊環(huán)繞十余位拿著話筒扛著攝像機的記者。從話筒上的標志看來,竟都是本島的主流媒體。

  “一會看你的啦!”傅鳴鳳對莊鷺耳語一句,隨后扛起肅穆的“奠”字大旗引隊而行,但聞他洪音朗朗:“自戕校格,愧對梅公!”

  “自戕校格,愧對梅公!”

  三百個聲音響徹Q大的校園,那是發(fā)自三百個靈魂的鏗鏘。“堅守凈土,捍我自由!”

  傅鳴鳳聊發(fā)疏狂,渾然不似花甲模樣。

  “堅守凈土,捍我自由!”

  三百個拳頭堅定地立在風(fēng)中,三百個腳步仿佛勝過天雷隆隆。

  “學(xué)生有理,校方失禮!”

  “學(xué)生有理,校方失禮!”

  不消一刻鐘,三百師生掩音息聲,垂首入梅園。

  梅園是為了紀念Q大史上一代宗師“默言君子”梅藏風(fēng)所建。先生生前任BJQ大校長時,曾一手奠定Q大校格,開啟了Q大的崛起之路,戰(zhàn)后先生離鄉(xiāng)背土創(chuàng)立了臺灣Q大,并使之成為又一所聞名海外的頂級院校,故世人譽先生為Q大“終身校長”。

  園子正中是先生客冢,一百柱梅樹遠近環(huán)繞。

  三百晚生拱手低眉。立案,設(shè)祭臺。

  三柱香前,一支“奠”字大旗迎風(fēng)作響,六七臺攝影機恭敬地落在了遠處。

  “你這旗子哪兒整的?陰得瘆人。”柳夏望向祭臺,莫名地打了個激靈,忍不住壓著嗓子對包萬戎耳語道。

  “小吃街盡頭壽衣店借的,真貨。”包萬戎壓著嗓子答道。

  傅鳴鳳、侯青等一干教授引眾人,對先生鞠躬三回。

  莊鷺端端正正跪于案前,叩首,頌祭文,朗朗之聲炸開在人們心田:

  “Q大立盛躅于京師,播德音於寶島,今百年矣,其辟之者何人?其非吾校長梅公乎?公之興學(xué)也,耕發(fā)二度,傾力一生,所至珍者何也?其非Q大之大學(xué)精神乎?垂訓(xùn)昭昭,精義揭揭,洵如天地經(jīng)緯之不可移兮,實為吾輩后學(xué)允持服膺之至寶。嗚呼!學(xué)生不肖,今日儼然而集於尊前,噎悒填胸,郁郁而不能不告者,慟斯道之喪,申我輩之羞也!”

  莊鷺肅穆威儀,聽者無不動容。

  “噫!吾等素聞,Q大秉斯文之務(wù),在化育學(xué)子,在日新民智,不有訓(xùn)乎:‘先成為人,再成為公民,然后士農(nóng)工商。’且觀學(xué)院之建置,迎鴻儒,接賢哲,弦誦之聲所以終年不息者,率望學(xué)子修己成徳,聿成公民之意也。偉哉我Q大之精神,赫赫煊煊!”

  傅鳴鳳背手凜然立于雨中,他凝望莊鷺,暗露贊許之色。

  “然日前本校校生溫子柏然,以一己赤子之誠,發(fā)為讜言,直犯當(dāng)?shù)乐略谥T生之先。考其人則氣醇以方,察其行則義高而遠,觀其言則理直且壯,無乃Q大精神之蹈行者乎!昭明蒙晦,誰使之然?所深怪者,竟見Q大之當(dāng)?shù)镭桀櫨褚x、公民價值,薄所當(dāng)厚,諱所當(dāng)可,反草道歉文云云公諸于世,取辱于前賢,見笑于眾口,遂令本校百年精神一朝隳頹,能不慟哉?!大道如砥,豈時世異而可移兮!不意斗筲魁橫,是非顛倒,道喪義敝也如此,誰不云哀!”

  風(fēng)吹草木,人人屏息。這一幕正通過六七個頻道霸屏式地在全島直播。

  “噫!吾等亦聞之,途說不當(dāng)遽信,道聽甚需辨明,此至常之通義,人所共知,況庠序之屬乎?且夫校方之與諸生,論德敘情,義屬師生,更當(dāng)明鑒輿情,撫護正聲。然吾等今日之所見,奈何與彼全然徑庭!異哉校方之昧于流俗,不辨黑白!出昏聵之舉,為道歉之言,寔扼殺公民社會之生機,誠敗壞Q大精神于一旦。致歉聲明甫出,舉校決裂肝胸,憤慨何言!遙憶梅公懿行景愿渾如日月輝光,可嘆今為云霓所蔽,望公傷懷,有隕如瀉!斯文既喪,寧逃其咎?接續(xù)前哲,任重道遠。哀之極者,不復(fù)擇言,謹致此祭,以申拳拳。梅公請息義怒,請矜我哀!Q大之未來,賴公是佑!”

  情到深處,莊鷺仰首直視梅冢,目中如有千鈞。柳夏在一隅望著這個看起來突然有點陌生的小女子,只覺天地也黯然。

  “嗚呼哀哉!燈香既修,心惻已陳!公歸在天,寧聞我言!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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