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陽城西面奉終里、退酤里、治觴里三大里坊的任何一條街巷上,仰頭就可看見一片高聳入云、如瓊樓玉宇般的臺閣,雖是不及皇宮瑰麗壯美,但也足以笑傲全城。
那就是魏國丞相府,亦是嵩陽王府。作為皇宗及百官之首元鏞的府邸,自然是諸王府中氣勢最恢宏的一座。
夜已深,丞相府的書房之中,元鏞早已不似午間驟然看到朱威頭顱時那般倉皇失色,而是瞇著眼端坐胡床上,小口抿著熱氣騰騰的羊酪,神情似笑非笑,一派老狐貍的樣子。
在他對面,左右分別有一人,御史中尉顏曠獨坐小榻,而廷尉正張華則站立一旁。很明顯,這兩人都屬于元鏞的心腹,才會在深夜與之密謀。
“張華,你在廷尉寺多年,還是查不清徐虎的真正動機嗎?”
元鏞半抬眼,神情沒有絲毫改變,只是淡淡地詢問張華。后者卻冷汗齊下,忙不迭下跪叩首道:“下官無能,請殿下治罪!下官無能,請殿下治罪……”
“好了好了,起來吧,本王栽培你多年,又豈是想要一個唯唯諾諾遇事驚慌的無能下屬?徐虎號稱‘無懈可擊’,若是那么容易被人看破,本王還需要在他身邊埋下諸多暗樁嗎?”
聽聞元鏞之言,張華站起身,擦了擦額邊冷汗,繼續告罪道:“下官有負殿下重托,只因徐虎行事滴水不漏,心思更是深沉。下官暗中窺探已久,雖偶有蛛絲馬跡,但難以進一步查明。只不過今日,廷尉寺命案連連,徐虎的應對,卻頗有蹊蹺,令人心生疑竇。”
顏曠緩緩說道:“今日蹊蹺的,又豈只徐虎一人?壽陽王府事出突然,稟明殿下之后,我改動那蕭凡口供不假,與太后聯手算計朱榮不假,但朱威之死,就不在預料之中。徐虎公然將蕭凡關入宮城,想必是以其為誘餌,冀圖引出幕后之人。在他心里,多半認為我等就是主謀吧?”
張華點點頭道:“下官亦有察覺,徐虎似乎已對下官起了疑心。”
元鏞笑道:“不是似乎,是肯定。我們就跟他比比耐心吧,畢竟相較于一名徐虎,本王更想知道他是為誰辦事,放棄軍權回到陽城的目的又是什么。須知蕭瓚來投之前,徐虎就已經是鎮南將軍、都督豫州諸軍事,堂堂從二品大員。以他當年擊潰梁國主力的功績,加官進爵乃必然之事,先皇陛下擬擢升徐虎為都督豫、徐、兗三州諸軍事、拜征南將軍的詔令都寫好了。結果他卻突然上書,自請回朝,甚至不惜觸怒先皇,最終正二品變成了從三品散騎常侍。不過這個散騎常侍啊,嘿,先皇陛下還真是看重徐虎,太后亦然,這也是本王一直沒有直接對他下手的原因。”
張華恭敬道:“據探子回報,徐虎離開丞相府后,先是獨自一人去了壽陽王府,足足呆了一個時辰,之后匆匆離開,往宮城而去,至今尚未返回。”
顏曠沉吟道:“他應該是去登極殿見蕭凡。只可惜如今陽城已撤去所有守備,就連宮城之中也不例外,如果派些外邊的人進去,一旦行事不機敏,就很容易被徐虎察覺,到時縱使收到情報,也很可能是假情報。”
元鏞放下玉盞,擺擺手道:“無妨。徐虎一時半刻也變不出什么花樣,蕭凡更只是籠中之鳥。倒是這陽城撤防之事……”
顏曠亦疑惑道:“陛下突然緊急送來詔令,言明朱榮已撤去陽城外圍全部兵馬,確保陽城與河陰之間無一兵一卒。作為回應,陽城內包括宮城,亦撤去全部守備,退往城西谷水駐扎。事實上,以朱榮的精兵強將,縱使陽城兵力數倍于他,恐也是難以抵擋。如今這般操作,下官實在難以理解。”
元鏞揉了揉眉心,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道:“本王其實并不愿當這百官之首,只因太后一向待本王不薄,如今局勢微妙,本王所能努力的,也就是爭取讓陛下和朱榮都同意,太后平安歸隱。朱榮如果真心實意不以武力威脅朝廷,那么保住太后還是有希望的。當然,社稷為重,你那邊還是跟陸萱保持好聯系,這丫頭可不簡單。”
顏曠想起陸萱,不由心頭一片火熱,連忙點頭稱是。旋即又想起詔令之事,忙問道:“陛下有提及如何處理今日發生的種種事端嗎?”
元鏞緩緩道:“壽陽王府與朱威之事,陛下、朱榮應已達成共識,明日就見分曉。但詔令中,除了撤防,陛下還令我明日親率諸王公及百官,在羽林軍護衛下,前往河陰城參加祭天大典。”
顏曠一怔道:“明日乃上巳節,從前朝至今,就已不在此日進行祭祀,至多就是高門名士們玩玩曲水流觴的把戲而已。這突如其來的祭天大典,究竟用意為何呢?”
元鏞猶自沉思不語,突然門外一名侍衛急急奔入,跪地奏報道:“稟殿下,元禧、元祎兩位小殿下在銅駝大街上,不知與何人發生沖突,還打了起來。因為撤防令,屬下等不知是否可以前往相助,請殿下明示!”
元鏞臉上怒氣乍然一現,冷哼道:“兩個不成材的東西,都什么時候了,還在大街上瞎胡鬧!由得他去,明日他們不是還張羅著什么曲水宴嗎?那么祭天大典也無需知會了,屆時再看陛下是否要治自己的手足大不敬之罪。你退下吧!再派幾個人前去宮城外候著,徐虎大人一出來,就請他來見我!”
侍衛稱諾而去。
張華試探地說道:“這兩位小殿下可是陛下的親手足,萬一在外頭出了點差池,陛下跟前恐不好看。不如下官過去一觀究竟如何?”
元鏞沉吟道:“也罷,你就去吧,真是不省心的東西。如今為了明日的祭天大典,這陽城中人,恐怕個個心懷忐忑。今夜,真是不眠之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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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橋靜靜佇立在洛水上方,如一名溫婉的女子,不舍晝夜,滿含柔情,凝視著玉帶一般的河,從自己身旁穿流而過。
白天拋灑在橋面上的斑斑血跡,已被商販百姓們用水沖洗干凈。如今的永橋,依然干凈如往昔。而在北橋頭正對的一道側門邊上,蕭凡獨自躲在陰影中,心中不停思索著如何能夠通知老林而不被人發現。
按時間算,子時應該很快來臨,蕭凡要做的,就是爭分奪秒完成“元清儀”交代的任務,畢竟他還得留下后面幾個時辰全力奔逃。但他實在放心不下自己的那位忘年交,故而離開壽陽王府后,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沿著銅駝大街去往城南,直到接近永橋了,方才停下腳步。
“以我剛才在宮城之中那般速度,應該能夠快速通過永橋,進入四通市。但白天這里剛死過大人物,雖然一路走來除了徐虎,就連一個鬼影都沒看到,可萬一有人就潛伏在四通市中監視茶寮,那我過去的話,豈不被逮個正著,更會連累老林。”
“可如果不過去的話,又如何能通知到他呢?唉,不知道等我達到那人所說的七品高手時,能不能像東街說書人講得那樣,可以在天上飛來飛去。這樣的話,我就可以直接從茶寮屋頂的窗戶跳進去了。”
“老林啊老林,你如果晚上睡不著出來溜達就好了,我跟你約個明日碰面的地方,就可以放心去闖一闖。可是每次你都睡得死沉沉的,實在不行的話,我只好抓緊時間先做事,希望明天能夠在最佳狀態的時候找到你,一起離開吧!”
就在此時,腳步聲突然傳來。蕭凡急忙抬眼一看,南橋頭對面,四通市那道木門被輕輕推開,果然有一道身影走了出來,頭上還帶著一個方形的斗笠。
“不會真的這么靈吧?那不是我給老林改造的方形斗笠嗎?這下有救了!”
蕭凡激動萬分,而那道身影也仿佛知道蕭凡心中所想一樣,徑直朝著永橋方向走來,只是姿勢看上去有些怪異,躡手躡腳的。
當方形斗笠出現在北橋頭這邊時,蕭凡輕輕吹了一聲口哨,這是他與老林平時打招呼慣用的暗號。那人果然被吸引住,轉過頭看向蕭凡藏身之所。
蕭凡從陰影中躥了出來,一臉欣喜地剛想跟老林報個平安,卻在一瞬間被嚇得魂飛魄散。
站在眼前戴著方形斗笠的,哪里是老林啊,分明就是一個看上去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陌生少年!
蘇青也愣在當場。
長夜漫漫,自己無心睡眠,就想出來溜達溜達,結果看到茶寮門后邊掛著一個奇形怪狀的斗笠,差點沒笑出聲來,于是頗有惡趣味地拿來戴在自己頭上。
眼前這個吹口哨吸引自己注意力,臉上又掛著半邊鐵皮的人又是誰呢?趁著夜色打扮成一副鬼樣子,想要嚇唬小爺我嗎?
蘇青笑吟吟地取下斗笠,朝著蕭凡丟了過去。蕭凡下意識一接,卻感到一股勁道朝著自己涌來,猝不及防之下,往后連退數步,又跌回陰影之中。
卻見那人出聲清叱道:“喂,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跑出來嚇人,是很無禮的做法,我如果把你丟進這洛水河中,也只是算小懲大誡吧?來來來,干脆你自己主動跳下去,我就省得動手啦!”
蕭凡心亂如麻,眼前這名看上去極為難纏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誰,為何會戴著老林的斗笠呢?難道是老林從南方來的親戚朋友?
思及此,蕭凡本想出言試探一下,可蘇青見蕭凡不答話,就有些不耐煩了,往前大步走來,想要將蕭凡從陰影里揪出。蕭凡一急,將手中斗笠放在自己腦袋上,往斜里一沖就跑了出去。
“好哇,做了壞事居然還敢逃跑?這下可不只是小懲大誡了。我要將你綁起來等天亮送去官府嘍!”
蘇青本來就是覺得無聊又睡不著覺,此刻看著眼前逃跑之人,就好像得到了一個好玩的玩具一般,頗為興奮地追了上去。
“這家伙,看上去稀松平常,跑起來速度卻不輸兔子,有趣,實在有趣,看我不把你逮住!”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銅駝大街追逐。幸好街上空無一人,商販們回家時也把東西收拾得一干二凈,故而他們并未鬧出什么雞飛狗跳的局面。
直到將要接近宮城南面閶闔門之時,又有兩道身影迎面急急而來,蕭凡喘著氣瞄了一眼,又是差點魂飛魄散。
因為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常年欺凌蕭凡的“元初八魔”之二——元禧與元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