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左柸從東海樊城游歷回莊，來了尋風苑。想他肯定很疲勞，竺衣手忙腳亂給他熬了清倦提神的蠱藥。

　　他來時，尚在落著小雨。竺衣極力掩飾自己的異常，卻又不自主悄悄去看他。文希將熬化的蠱藥端上來，他執起茶盞淺淺抿了一口，因為藥味的清苦暗擰了眉。將茶盞輕擱在桌案上，他直截了當地問育蠱一事進展如何。

　　彼時竺衣憑著手上還留有古寨的舊蠱，便還未著手新育，只得顧左右而言其他。想到左柸方從樊城回來，她委實好奇，問道：“樊城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東西嗎？”男子怔了一瞬，而后微扯嘴角似笑非笑，道：“不曾帶些什么?！?p>　　想他是誤會了，竺衣趕忙解釋：“我不是向你要東西，只是好奇那里有些什么?！?p>　　左柸依舊淺含笑意，涼意薄薄，“日后你親自去瞧，便知道了。”頓了頓，他微正色，道：“家父今日同左某說了些話……”

　　一聽到這兒，竺衣小臉迅速躥紅，急忙打斷，“不是的，柸先生，那日路麥被打得慘，我情急之下為救他才說給你補缺的。反正我想著左伯伯那樣著急，臨時應個急也無甚大礙……”

　　男人鳳眸微瞇，滿意地頷首，“如此便好。竺姑娘不必說補缺的話，左某希望你日后有個好人家?！彼粗难凵袷譁厝?，好似在誠心為她祝愿。

　　竺衣捏著衣袖，幾分靦腆，幾分沖動，她道：“嫁給你就最好了?！?p>　　左柸正起身，聽她此言，臉上笑意盡失，“竺姑娘說的話，左某不曾聽清?！?p>　　他那樣認真、嚴肅地看著她，好似在看陌生人，她便瞬間后悔了，忙改口道：“我說的嫁這里，嫁千城這里，就最好了?！毖粤T傻笑著掩飾尷尬。

　　“如此，告辭?！蹦腥诵Σ挥尚牡匚⒌皖^，轉身離開。

　　他走后，竺衣傻站在房中，為先前的沖動懊悔。文希雪上加霜的告訴她，倘若她拿不出使左柸信服的育蠱能力，她很快會被“請出去”。

　　而后處于一種隨時被人轟走的壓迫感，她開始動手育蠱。

　　且說那西離密蠱分兩種形態：蠱藥、藥蠱。

　　蠱藥相對簡單：先以罐浸泡不同藥性的藥材，后放入三兩只蠱蟲，蠱蟲通身引藥后散化復養藥，開罐后將廢余的藥水蒸干，取出則成干藥材。育蠱藥，用不用血對養蟲而言，影響不大，制藥時長少則三四日，多則一年半載。

　　藥蠱則難把控些：藥材先煮沸，置涼后用泡化的冰蓮沉淀藥性，后混入血。擱置幾日，再開罐查驗育蠱環境。倘若藥湯層、冰蓮層、血層三分明顯，則可放入蠱蟲。而后密封數月或數年，任蠱蟲于三層游走吸收藥性、血氣。至后期，開罐查看，若分層全數混為一色，即可取出蠱蟲，將其植入活體，以便為宿主吊命養身或對其加以控制。育蠱時長為月余至數年不等。

　　因此，藥蠱是蟲，具邪性，而蠱藥為藥，更偏向日常養身之用。兩者倒是有一共同處：見效奇快。

　　因左柸初時沒說要什么蠱，竺衣就先育了最普通的蠱藥。育時，用芡草水浸泡干絳枝，取后廚身體最壯的廚子的小半碗血混入，個把時辰后取三只白胖的蟬呔蠱蟲放入，密封七日，開罐后即成藥。

　　待育得第一批蟬汰蠱藥出來，左柸為考量眼前這小姑娘的本事，將蠱藥全數打賞給遙案莊的下人，用來健神養氣。

　　后廚每日早晚在粥中熬些蠱藥，以供眾人食用，僅過兩日便顯了效果出來，多數人身體的疲勞不適有所緩解。雖然時日太短，不能看出更好的效果，但這也讓竺衣得以順利留在了遙案莊。

　　她的心思，大概從那時起，就只圍著左柸轉，哪怕見面往往時隔兩三月，對話不過寥寥數語，都不能抵消心中思念之萬一。

　　然而，她這廂里相思潺潺，左柸卻并不曾對她有任何感受。

　　他在外時，看多了姑娘小姐們對他散發的迷戀、癡意，早習以為常。他留她，只為了蠱。那么他與她的交集，僅限于問詢育蠱一事。于是，他照例外出四處尋訪，偶爾回了莊，也是除了問蠱，能避著竺衣就避著。

　　炎夏八月中。

　　左柸從南蠻回來。竺衣換上一身清爽涼快的白玉蘭散花紗衣跟著大家一起去門口迎接。

　　一月之余，再見徒增眷戀。

　　她默默站在人群后，看他著一襲煙青色長衫下馬車，一路當先回了寢居?？v然相距較遠，竺衣卻隱約瞧見他面上之色很是倦怠。于是她著急忙慌一路跑回尋風苑，將那新育的清骨蠱藥撈起來托初臨送去。

　　左柸這次回莊沒有見她，她去陪左邀聊天時，他通常在書廂看書，不出房門。竺衣蔫蔫的，陪左邀說話顯得心不在焉。左邀見狀，喚人去喊左柸，左柸通通回絕。被拒后，一老一小，面上都很難堪。

　　沒幾日，左邀出遠門訪老友。竺衣連過去的理由都沒了。她住的尋風苑空蕩蕩，整日只有她、仇水、初臨、文希，外加兩個守門小廝和三個灑掃小丫鬟。后來仇水看她悶悶不樂，帶她出莊去狩獵。

　　出了莊的人多少能解放天性，玩得快活些。文?？粗靡聵渖蠘湎马サ仂`活敏捷，不禁目瞪口呆，她提醒竺衣是個女孩子，應當穩重。那樹上之人反駁她，“這可是一項生存本領！我自小跟哥哥學的，騎馬、射弓我皆厲害，暢快便好，才不需穩重呢?！?p>　　那日，她正帶著文希捉魚，文希因近日夜間總聽到她夢囈喚莊主，便問她：“衣衣，你究竟有多癡迷莊主？”

　　竺衣頭也不回，“喜歡極了！見他第一面，我就想立馬嫁給他。反正我意已決，這輩子只嫁柸先生。他若不娶我，我就不出嫁?！?p>　　那時，她的占有欲很強。盡管左柸從來不是她的，她也不管不顧。

　　文希嘆氣：“你千萬不能執著于不切實際的想法。莊主那樣的人，天下女子都傾慕，這倒不是夸張的說辭。可你知道為何始終沒有女子能陪在他身邊么？”

　　竺衣自然不知。文希自顧自接道：“怕是這天下還沒出現能讓莊主多看一眼的女子。”

　　竺衣干笑，“他已弱冠之年，身邊仍舊孤零零的，不寂寞嗎？”

　　文希否定她的說法，“因為沒有想等之人出現，所以一個人才不會孤獨。有句話叫‘寧缺毋濫’，大概就是這樣?！?p>　　竺衣頓了頓，問：“那你覺得我努力一番，能站在他身邊么？”文希一臉同情地看著她，“所以我才讓你打消不切實際的想法?！?p>　　聽了這話，真是一盆涼水從頭淋到腳。

　　就像當頭批了一把冰刀。

　　仇水坐在一棵柳樹下，盯著水面發呆。初臨那邊嘰嘰喳喳直叫嚷他又抓到幾條魚。竺衣看著那兩人，悶悶開口：“難不成這輩子愿意陪著我的，只有他倆了么……可我還是要努力努力，站到你家莊主身邊！”

　　文希在她身后，沒說話。

　　那日，他們一直在外面待到傍晚才回去，回到尋風苑的時候，路麥已經在小苑門口等著。

　　路麥說左柸要見她，竺衣心花怒放，欣然赴約。

　　去的路上看著霞光漫天，美不勝收，夕陽余暉下有燕歸巢，啾啾鳴叫好不熱鬧，襯得她的心情格外的好。

　　左柸依舊是有事說事，沒有任何寒暄，直截了當提出他的要求。

　　他要她育出一只可以牽制他人情愫的藥蠱。

　　竺衣問他為何要控制別人，他又不回答，只反問她可是不會。

　　竺衣自然會，但這種蠱屬于密蠱中的絕密品，是不能私自育出來給他人用的。她猶豫片刻，囁喏地開口：“我如何確定你不是用來害人的？”

　　左柸面色嚴謹，出口的話音有些自嘲：“左某不是小人，怎會行小人之事？竺姑娘盡可放心，我保證，不做害人之用?！?p>　　竺衣看著他，面色隱隱有著陰郁之色，想他的心情應該不怎么好。

　　她是信他的，盲目的信他。于是她答應了。

　　左柸提出她為他育密蠱的交換條件，是可以繼續留在遙案莊，且為了避免這只密蠱落入奸人之手，竺衣只需育出一只。

　　竺衣忽略了他說的那句“避免落入奸人之手”。未幾日，“奸人”便找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