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時日,她有一月之余未去域姜城了,最近需要新育封傷蠱,獨獨缺了冰蓮,仇水來時,兩人定好第二天去城里買些。
次日巳初,他們背了兩小筐蠱藥進城。因為無馬,二人走路前往。大雪天,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到。
先過藥材鋪子賣了蠱藥,兌換了銀兩,又過賣冰蓮的長山阿叔那里買了幾朵冰蓮。路過蠻阿娘的衣鋪時,仇水進去買了二身新絮長袍給竺衣和阿娘。竺衣的冬袍多為白色,這次選了件酡紅色,仇水看著,直嫌老氣橫秋。
回去的路上,她將籮筐丟給仇水,穿著新袍忍不住的開心臭美。她笑得開懷,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異常靈動,淚窩時隱時現,看上去那樣自在隨心。
大雪漫天,如鵝毛飛絮,仇水看著撒歡的竺衣絨帽半落,傘也不撐,遂把她招來身邊,拍拍她帽沿的雪,戴好絨帽,強行將她拉至傘下。
竺衣欲掙脫,仇水忽然問她:“左柸前幾日去找了阿娘,現在又在你住處附近搭建房屋,你想過他這么做的目的么?”
一陣寒風過,落雪被吹得四處翻飛,竺衣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看我可憐。”她說:“人家本來是查蠱治目,順帶給我掃墳,結果發現我還活著,也就可憐我一番吧。或許他覺得虧欠了我,如今想著法地做事彌補。如果這樣能讓他心里好過些,那便隨他去。”小小的鼻尖被凍得通紅,她揉了揉,接著道:“我現下只想趕緊把蠱查出來,好助他雙目早日復明,如此我就不欠他什么了。”
仇水瞪了她一眼,“要我說,你根本沒欠過他。他當初失明不是因為你。”
“我當然知道啊……”竺衣嘆氣,絨帽戴上后,呼出的哈氣凝結在睫毛、劉海上,她一眨眼,就能看到睫毛上的白晶,忍不住用手戳了戳,“失明與我無關,耽誤他復明卻是我的事。”
仇水將她的手拍下來,藏進寬厚的長袍里,又聽她幽幽道:“麻煩的是,那兩年多不取的蠱,廢在體內不說,還失了藥性,著實不好查……”
仇水無言。
幾年前左柸送醉酒的竺衣回房那日,房外的他確實聽到了她滿口說著給左柸植蠱的胡話,而后左柸一聲悶哼,良久,才從房中捂著傷口出來。
當時左柸沒有明說什么,許是后來雙眼受傷,久不能愈,這才知道與蠱有關。
也因此,仇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曾反對她為左柸查蠱。可這建房屋一事,實在令人懷疑其用意。
竺衣跑遠了,紅色的身影在雪幕里格外顯眼。那身影跑著跑著站住,腦袋猛地一點,又打了個噴嚏。
“哥,你快點,我們跑一跑,許是天黑前就到家了呢。”她在前方呼喊。
“來了。”他應到。
跑上前去,又把傘撐給她,被推開……
趕到家時,天色已經黑了半個時辰。竺衣披著厚厚的三層冬袍,趴在仇水背上睡著。以往從域姜城回來的晚了,他將她背著回來,看著孤單漆黑的小木屋,總是心酸。這一次,還是背著她,卻看著大小屋落點著明滅的火堆,說不上感動,但到底是心安了些。
說到底,竺衣身邊熱鬧些總歸是好的。他這樣想。
早有人喊了聲“竺姑娘回來了。”左柸被人帶著走近,仇水冷臉道:“她已睡著,就別擾她了。”進屋將人放到床上,一切檢查好,他回了寨子。
第二日,竺衣到時辰醒來,照例去煮藥喝。然而拿蠱藥時發現裝著眠殺蠱藥的罐子竟然空無一物。她驚起,連忙去翻正在育著的新藥,同樣是其它的都還在,唯有眠殺蠱的罐子已經開口被倒空了!
腦中一片空白……回想起前日左柸要她斷藥一事,她沒應,如今竟然被洗劫一空?
怒氣沖沖且毫不客氣地大聲叩了左柸的房門,左柸給她開了。即使不去看她,來人周身的怒氣亦可悉數感知。他問的異常溫和,“清早就進一個尚未洗浴的男人房中,你覺得妥嗎?”
聽他這云淡風輕的語氣,竺衣胸腔里堵得很,“那么昨日柸先生趁我不在,私自進我房里,盜走我的蠱藥就妥當了?”
低頭沉吟,他道:“我以為……妥。”他還是溫聲溫氣,“你不愿意斷藥,我只能私自動手。”
“你……”竺衣氣得兩只手攥成了拳頭,舉在腰腹,氣呼呼的。那是她氣極時就愛做的小動作,好像隨時要用拳頭說話。
他實在無法忽視這個小動作,忍俊不禁,轉過身去,背對著她道:“我猜,你又舉起了拳頭。”
竺衣低頭看了看,立馬松開手,悶聲悶氣,“柸先生你怎么喜歡多管閑事起來了?換做以前,我怕是死在你面前,你眼都不眨一下吧?”她無心糾結其它,只氣著丟藥一事,出口的話便有些口無遮攔。
果然,聽了這話,男人面上浮現異色。他摸著木凳坐下,方才的喜色消失殆盡,閉了眼,他道:“不,你不知,當日死了幾人。”
聽他這話,竺衣反應了一下,想起那兩場大火,不由得聲音低了幾分:“不扯舊事,現在就說眠殺蠱藥被你拿走的事。”
“我已扔了。”他坦然應著,星眸微斂,“昨夜你沒有用藥,不也睡得安穩么?”
竺衣氣結,那是她看做續命的藥,他哪里有權說扔就扔?
“一兩日不用尚可,超不過三日……”她皺著眉頭,“超不過三日的,我試過。”
“不要怕,竺衣。”左柸難得這樣帶著誘哄的語氣認真對她說:“之前是你一個人熬,如今有我陪著。”
竺衣敗下陣來,口中喃喃,“柸先生要怎么陪?我是一個沒有希望的人。”
他們都知曉這話的意思,房中的沉默只會讓人難受,但彼此都不知接下來還能說些什么。
竺衣苦笑,等噩夢再度來襲,那種恐慌無助,只有自己承受著,沒有一個人能替她。左柸心痛,下意識撫了撫胸口。
她的噩夢,何嘗不是他的?
注意到他這下意識的動作,竺衣不甚熱心地道:“最近一次的刀口也該長好了吧?明日給你查蠱。”
他牽強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