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尚且稚嫩的手從后面扳住了他，但云求遠的體重引著他向下墜落。女孩臉色發白，腳步止不住滑動，卻不肯松開。

　　“本茨.阿圖！”她沖著身后大喊。

　　后面跑來一個小小身影，男孩沖過冒著蒸汽的地面，抱住了女孩，卯足了勁往回拉。

　　兩個孩子往后閃了幾步，云求遠重得像是一塊石頭，轟地倒在滾燙的地面上。

　　男孩喘著氣緊張地四面望望，忽然發現眼下的斷崖，涼意瞬間從脊骨冒上來。他的眼中陡然盛滿了恐懼的火紅色，眼前熔巖的瀑布發出炸雷般的聲響，熱力引發的風從背后推著他，像是要將他推進地獄的魔鬼。

　　他的視線猛地下移，躺在半熔化地面的青年人毫發無損，周圍燙得鞋底冒煙的熱量仿佛無法侵蝕到他。更加恐怖的是，細小的水晶碎片正從他身上剝落。

　　“這這……”男孩驚得語無倫次。

　　“扶他起來，我們走。”女孩的聲音淡淡地，聽著卻格外堅定。

　　“南雀，我們回村子吧。”本茨一個勁點頭，說得干巴巴的。

　　這時他的鞋底忽然騰起了火苗，發出燒焦的聲音，本茨嚇得叫出來，抬腿使勁踏了幾腳，反復碾了碾。

　　“不能回去，”女孩說得斬釘截鐵，同時用力拖著云求遠往后拉，“村里的人會找我們，他會有危險。”

　　危險？什么危險？本茨呆住了，心里直打鼓。

　　他瞪大眼睛，瞳孔忽然一縮。南雀抬起頭和他一同望過去，忽然露出恐懼的眼神。天空黑色的背景上顯現出一塊更黑的剪影，那個影子像是一只黑色的巨鳥，無聲盤旋著。

　　“快走，快走！”南雀放下了地上的年輕人，轉身推攘著本茨，眼中的恐懼更深了。可后者像是被釘在了原地，完全慌了神。

　　隆隆的聲音從崖壁那邊傳來，轉身望過去，又從山的一邊升起幾道黑影，四面八方都是森森雷聲，包圍了整片天空，如同早就排演過的狩獵。

　　直升機紛紛打開探照燈，光柱筆直而煞白，像是黑暗中惡魔掃視的眼睛，投下的雪亮光斑有規律地移動著，不放過一寸地面。包圍圈不斷壓縮逼近。

　　跑已經沒有意義了，只會使得誅殺更早地開始，南雀已經有了覺悟。

　　她拉著傻眼的本茨退開幾步，扯下裙腳的絲邊，蹦跳大喊著，沖著天上不斷揮動，同時眼神也轉瞬切換成絕境時見到救援的希望。

　　整整六架武裝直升機掛載完全，近在眼前的20mm航炮仿佛噴吐著寒氣，漆黑的金屬槍管泛著冷峻光澤，彈鏈黃澄澄的，幾點寒星從上面跳過，仿佛沒有半點溫度。

　　它們像是警戒的禿鷲，懸停在四周，巨大的噪聲浪潮不斷壓過來。螺旋槳掀起劇烈的風，光柱旋轉著聚在一塊地方，兩個孩子在風中戰栗，白芒刺得睜不開眼睛，南雀仍舊盡力將手中的絲布像旗子一般揮動。

　　“飛狐一號呼叫鷂鷹三號！飛狐一號呼叫鷂鷹三號！發現兩個幸存者！觀測到求救信號！”某個飛行員在頻道里大吼。

　　“鷂鷹三號收到！我們看見了！不要接近，警告，不要接近！不要接近！目標標識紅色，高危！”

　　“可那只是兩個孩子！”飛行員的話明顯違反了飛行術語，因為他看見對面漆黑的槍口開始預熱轉動。只等待命令下達，金屬和火焰的狂龍就會噴吐而出。

　　頻道里只剩下無意義的呲啦噪音，沒有回應。

　　駕駛員咬著牙強迫自己往下看，那兩個看著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害怕得抖動，白色的旗幟在狂風中瑟瑟鼓動。

　　他清楚那架機載三聯式自動機槍是何等恐怖的武器。上次閃襲“人權宣告”組織的單人任務中，AI執行的是必殺指令。人群是在鐵皮倉庫外發現的，他看見了他們，也確信那些絕望的人看清了自己。可一切就那樣發生了。

　　他先看見了騰起的血霧，接著地上的人割草一般倒下，曳光彈像是煙花沿著看不見的死亡線路飛出去，自己反應過來之前早已經打出十幾發。

　　這一切是如此流暢和干脆，而連連的慘叫聲、子彈在人體內炸開的聲響和彈鏈旋進彈倉的美妙金屬碰撞聲都被防噪音耳機隔開了。

　　事后他眼前一黑，只是大腦不愿意看見那種陽光下的鮮艷紅色。他死命拍著成排的按鈕，盡管他完全不知道怎么暫停這該死的機器，而耳邊AI冰冷的提示音仿佛刻薄的諷刺……那幾秒之內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幾道潦草簡潔的指令讓自己為獻身人類正義的生涯感到惡心。

　　飛狐一號的駕駛員一陣頭暈目眩，那種黑色又開始在眼前蔓延，卻掩蓋不了熔巖的恐怖紅光。

　　稀疏雨滴中蒸汽騰起，又在旋翼掀起的亂風里彌散。那兩個伶仃身影站在風眼中。

　　“集中注意！才三個目標，別走神！”領航員冷靜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三個？哪里來的第三個？

　　他帶著驚異的目光看下去，揮舞白旗的女孩蹲了下來，伸手按在了地面躺著的年輕人身上。

　　那個人一絲不掛地躺在熔巖懸崖邊緣，像是陷入了昏迷。任何有常識的人都能判斷那種烤炙溫度的恐怖，人類不可能如此淡定地躺著。

　　隨著探照燈光斑再次聚焦，十幾名駕駛員和領航員一齊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眼中都帶著恐懼。

　　那種對于似人非人生物的恐懼，根植在每個人類的基因序列中。這種本能的恐懼情緒曾經被稱作恐怖谷效應，最經典的恐懼來源于傳說和電影里的喪尸，但虛構的事物在理智面前不足為懼。可現實中的確出現了，出于對規律和道德的玩弄和褻瀆，利用人類基因衍生出了異族。

　　異種！

　　那個人上身確實是人類，下半身卻像是通透的水晶組成，紅光在其中折射，像是飄搖的紅色火舌。

　　“異種。不可能……不可能……”

　　“那不是兩個孩子，那也異種，他們都是怪物！”

　　“不可能，‘人權宣告’已經完全剿滅了，怎么會有殘余！難道還有我們不知道的極端組織！”

　　“殺了他們……趁他們還沒有攻擊……殺了他們！”

　　頻道里徹底紊亂了。

　　“異種！真的是異種！那些自稱和平主義的混蛋，真的搞出了這種怪物！”一個飛行員壓制著情緒大吼。

　　他的領航員臉色蒼白，扯下了防躁耳機，顫抖著摸出了脖子上掛著的十字架，低頭呢喃祈禱著，完全不顧違反了規定。

　　“主啊，懲罰這些人吧，讓他們下地獄！”

　　那個領航員喪失了理智，臉色猙獰，毅然握住了操縱桿頂端。機槍自動校準著方向，如同待騰的金屬蛟龍。他拇指頂開了防誤操的蓋子，果斷摁了下去。

　　數十數百顆金屬傾瀉而下，沿著預設的死亡軌道撲向目標，槍口噴射的火焰如同怒吼的龍炎。

　　小女孩緩緩抬起頭，飄散的發絲像是一團火焰，她的眼眸中沒有了情感，折射出冰藍色的寒光。南雀兒原本稚嫩的手掌漸漸凝結出冰裂紋，一簇簇水晶之花粲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