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慕榮遠望慕籬一行遠去的方向久久未動，乘風開口喚醒他：“陛下，他們已走遠了。”

　　慕榮這才回過神來，迎上的是乘風擔憂的眼神。

　　他又看了看身后同樣面露擔憂的符天驕，這才想起，自己也該和她好好談一談了。

　　他對乘風和云歿道：“大哥，歿尊者，你們先回去吧，我有些話要和三娘單獨談談。”

　　乘風看了看符天驕，心下了然，對慕榮一揖道：“是。”

　　臨走前，乘風猶豫再三，還是提醒慕榮：“陛下，莫忘了去歲乘風離京時對您說過的話。”

　　慕榮凝眸一思，立刻想起去年深秋，他送乘風離京時，乘風說過的話：“今后無論在何種場合，你都是尊貴的晉王殿下，而我只是大周一員普通的武將，你我之間除了君臣之外再不會有任何其他的關系。”

　　慕榮心中雖難過，但卻也明白其中利害，雖極不情愿，卻也只能沖乘風點點頭，乘風這才滿意地同云歿一道先行離開了。

　　而云歿之所以敢這么放心地留慕榮一人在這城郊，當然是因為暗處自有武德司暗衛的保護。

　　于是，剛才還熱熱鬧鬧的隊伍，此刻便只剩下慕榮和符天驕了。兩人沉默了許久，誰也沒有說話。

　　符天驕其實也一直想找機會和慕榮好好談談，可惜這幾個月來發生了太多事。

　　慕謙還在時，慕榮除了要一肩挑起整個軍國大事，還要榻前侍疾，照顧重病的慕謙。

　　慕謙駕崩后，慕榮更是忙得腳不沾地，一日能睡到兩個時辰便謝天謝地了，根本沒時間顧及兒女私情。

　　其實，自大婚之后，慕榮基本都是宿在乾陽偏殿的，連他自己的寢殿崇華殿都很少去，就更別說皇后所居景福宮了。

　　慕謙駕崩，正是新舊交替、百廢待興、內憂外困之時，慕榮每日都有處理不完的事，大到軍國大政，小到各地諸侯、州府上奏的地方事務，乃至大梁府以及皇宮大小事，簡直沒完沒了。

　　符天驕每日都會定時到乾陽偏殿關心他的起居，但每日進出偏殿的人絡繹不絕，慕榮忙得幾乎連飯都顧不上吃，就更別說跟她說話了，頂多也就是跟她對個視線道聲謝便又接著忙了，經常是手里拿著一塊餅或糕之類的邊啃邊看奏疏。

　　而除去這些，符天驕猜測，慕榮還有可能是在刻意回避她，是故她根本找不到機會和慕榮好好說話。

　　其實一直以來，她的情緒都很不平靜，又氣又惱，還全部都是對自己的。

　　她原本一心是希望能幫到她的，可誰想一切還沒開始，她就已給他帶來了那么多麻煩，即便她親歷了一切，知道敵人的目標并不是她，可到底一切還是因她而起。

　　慕榮相對就要冷靜許多。他的確是沒想到，當初與符天驕的一個救人結緣之舉，除了與沈慈結仇外竟還有后續。誰又能想到，那樣一個可憐兮兮、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原來竟是南齊的細作呢，符天驕更是因此險遭殺身之禍。

　　是故，他對符天驕也充滿了歉意，還沒過門就讓她遭遇諸多危險，那以后還得了。

　　所以，他的確是忙，但也確實是在回避符天驕。因為他存了想放過她的念頭，想著她若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只是他一直在猶豫要怎么跟她說。

　　如今，慕謙已下葬，自己這皇帝新手也算是理出點頭緒了，朝堂也開始走上正軌，此事就不能再拖了，因為牽扯到封后的問題。

　　一旦正式冊封中宮，那她可就再也沒機會脫身了。

　　就在慕榮準備開口時，符天驕卻搶在他之前先開口了：“對不起！”

　　慕榮不明所以，“為何要說對不起？”

　　符天驕微微低著頭瞟了慕榮一眼，但很快又將眼垂了下去，雙手可勁兒地相互糾纏著，聲音極輕道：“都是因為我沒用，這么輕易就被他們綁了去，這才害得陛下……”

　　強烈的自尊令她在慕榮面前幾乎抬不起頭，她咬牙忍住，努力讓眼淚不要掉下來。

　　“當初在‘醉清風’就是因為我的意氣之舉連累了陛下，不想如今更是變本加厲……”

　　她再說不下去，咬牙忍住不哭，雙手更加糾結地糾纏著，看似極其委屈，實則她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她原本是想作為他的新娘，以最完美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的……

　　慕榮臉上卻有了笑意，因為剛才那瞬間的一瞥，她看到了符天驕的表情，滿臉歉意、懊惱又帶點怯色，像極了一只無辜又惹人憐的小白兔。

　　這與她平日里的形象實在大相徑庭，以至于慕榮這才真正意識到，無論她平日里如何巾幗豪爽，倔強不屈，可她骨子里到底還是個女兒家。

　　不知為何，他忽而起了壞心，嘴角微微一勾，明知故問道：“當初如何，如今又如何，三娘此話從何說起？”

　　符天驕咬了咬牙，仍舊羞愧自責地低著頭，“陛下不必安慰我，當日接到圣旨回京后，父親便已將所有的事都告訴我了。”

　　她猛地抬起頭，一雙閃著淚花的大眼睛我見猶憐，令慕榮心頭莫名觸動。

　　“當日陛下之所以會遭沈孝則刁難，皆因我那時意氣用事引起，這一次更是……我……”

　　她不敢再看慕榮的眼睛，又低下頭去，死攥著衣角接道：“我非但未能幫到陛下，反而不斷給陛下招來禍端，我……”

　　修長的睫毛動了動，一滴淚啪嗒落下，她卻咬了咬牙，將還要發作的眼淚強行憋了回去。

　　慕榮終于是沒忍住，扶額輕聲笑了出來。

　　符天驕驚詫抬頭，滿臉問號，“……陛下？”

　　慕榮沒想到，這符三娘竟是如此的可愛，乘風那件事都過去那么久了，她竟還耿耿于懷，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在乎自己吧？否則也不會對這件事自責至今。

　　回想當初“醉清風”他二人緣起之事，慕榮便不禁暗笑。這事兒說他是代符天驕受過也不算錯，因為當初“醉清風”之事起因的確是她，他只不過是路過順道出手而已，可命運卻以這種方式將他二人再度聯結在了一起。

　　而當日他被圍困鐘靈山中性命攸關時，這個女子不畏生死，孤身夜闖重圍，只為救他于危難，這份孤膽豪情只怕世間多少男兒都不及。可偏偏她事后卻不肯見他，他明白，她是怕他因一時感動而對她許下什么承諾。

　　而這一次，以他對她過往的印象，他相信她不可能看不透敵人這一次完全是沖著他來的，她不過是被牽連了而已，即便不是她，他們也會找其他人、其他理由引他前來。

　　硬要追究的話，那也應該是他連累了她才對，可這女子竟無絲毫退縮、責怪之意，反倒先自責起來了，這和自己原本想要跟她談的意思完全相反。

　　耳邊回響起洛傾鴻的話：“說起來，平陽郡主真不愧是陛下看中的媳婦呢，此女之膽識、性情之剛烈可是絲毫不輸男兒，著實讓傾鴻敬佩。”

　　“郡主聽說我抓她是為了威脅晉王殿下，便幾次三番想逃，逃不掉便又想方設法尋死，寧可一死也不愿讓殿下因她而受制于人，對殿下當真是用情至深啊。”

　　呵……慕榮何德何能，能得你符三娘這般深情相待。

　　慕榮于是決定放下一切先入為主，尊重她的意愿。

　　符天驕被慕榮這么盯著看了半晌，直盯得她面頰緋紅，心跳如雷。再這么盯下去，她只怕自己的心臟會受不了，所以她只得試探性了地喊了一聲：“陛下？”

　　慕榮于是伸出自己的手牽住她的手，頓時令符天驕臉紅心跳，睜大了一雙受寵若驚的眼不知所措地望著慕榮。

　　但聽慕榮以罕見的溫柔對她說：“三娘，謝謝你。”

　　符天驕按捺住自己鼓動的心跳，生怕自己會錯了意，怯怯地開口：“陛下……”

　　慕榮臉上露出難得的柔情，“事到如今，我認了，若命中注定是你，那我又何必再做無畏的掙扎。”

　　這一言入耳，符天驕初時有些懵，隨即忍了許久的淚終于不知不覺地落了下來，她不敢置信道：“陛下？！”

　　卻聽慕榮道：“只是，有些事情，我必須要跟你講明。”

　　因為不是誰都能像劉蕙那樣全心全意地理解他，默默支持他，甚至為了他大義赴死。

　　一想到劉蕙為他欣然赴死，他的心還是會隱隱作痛。

　　符天驕咽了咽口水，努力平復一點自己的心跳，點點頭，用微微顫抖的聲音答：“陛下請講。”

　　慕榮執著她的手認真道：“今后想要我命的人只多不少，像錦州，像鐘靈山，像這次，我無法保證自己能活到何時，跟著我，意味著你隨時都有可能失去丈夫，甚至連你也隨時都有可能面臨生命危險。”

　　“三娘明白。”符天驕目光堅定地點點頭，然后又搖頭，“但是我不怕！只要能和陛下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慕榮臉上又有了柔情笑意，接道：“我這個人嘴很笨，不會甜言蜜語，也不會體貼人，還無法長伴妻兒左右，跟著我，你也許要長年忍受寂寞。”

　　符天驕再次拼命點頭，“我可以！我明白，陛下首先是君，必須以天下為先，然后才是我的夫君。我會盡我所能輔佐陛下，絕不會任性妄為拖累陛下！”

　　慕榮沉默了一下，又道：“我心里至今仍深愛亡妻，或許這輩子都無法將她忘記，這意味著我可能無法再對別人付出真心，即便如此，你還是不悔嗎？”

　　符天驕看了他半晌，而后篤定道：“從初遇陛下的那一刻起，三娘便知，陛下英雄蓋世，胸有宏圖大志，心系天下蒼生，可我符天驕也從未想過只做深宅內院里相夫教子的婦人！

　　圣穆皇后隨先帝出生入死多年，外能征伐，內能持家，仁智賢明，貞順節義，堪稱女中豪杰，三娘愿效仿圣穆皇后，陪陛下金戈鐵馬，風雨同舟，并肩看天地浩大！”

　　慕榮雙眼驀然一亮。

　　但聽符天驕接道：“三娘知陛下心中還放不下劉四娘，三娘不求陛下忘記劉四娘，不如說陛下若忘了她，三娘反倒會對陛下失望！陛下盡管將劉四娘放在心里無妨，三娘愿意等，等到陛下愿意真心接納我的那一天為止。”

　　“……”

　　“但我符三娘也不是死纏爛打、不知廉恥的女子，我也有我的驕傲和自尊，陛下若真對三娘無意，那三娘會立刻斷了所有念想，從此不再與陛下有任何牽扯！”

　　慕榮的眼中再度閃過驚艷。

　　符天驕頓了一下，露出了自信飛揚的壞笑，難得頑皮了一下，道：“但是陛下，錯過三娘，你一定會遺憾終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