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里的天還真的總是像幕布一樣藍的一成不變。望著天空,林見這么想到。
天上如往常一般掛著一輪明月,林見看了這月亮許多年,不如說都看膩了這月亮,不過今天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它看,越看越覺得這月亮還真的是完美的圓潤。天上的星星都隱了行跡,整個天空如同一個無邊又深邃的穹頂,林見所在的這三十層高的樓上竟沒有一絲微風,于是月亮也靜止著,紋絲不動。
萬籟俱寂之時,突然響起了音樂,是林見的鬧鐘,小眾又奇特的音樂與林見的印象形成了奇妙的反差。林見轉身回到房里,拿起手機順手關掉了鬧鐘。他看了眼時間,不由得皺起眉頭,時間是下午4:30。
這是作息紊亂的林見午睡起床用的鬧鐘。
現在他終于相信,這個夜晚無法度過了。
床上的被子中探出了一張少女的臉,房間里沒有開燈,少女臉上的驚恐不安與那份秀氣都模糊在黑暗里。
“見哥,到底發生什么了啊…”姑娘的聲音有點沙啞與顫抖。
“我也不知道,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小雯,你先別慌,我會弄清狀況的。”林見的嗓音也因為干燥而顯得沙啞了幾分。
他坐下把叫小雯的姑娘抱在懷里,分明能感到懷中傳來止不住的顫抖。林見的眉頭又皺緊了幾分。
事情還要從幾個小時之前說起。
。。。
又是個五月份的正午,鏡城市的天氣卻出奇得好,林見從A大第二實驗樓里走出來,不禁瞇起了眼睛,外面亮得刺眼,一切都顯得不真切。他看了看百米不到的校門口,真恨不得馬上回家去,然而糾結了片刻又嘆了口氣。要是自己就這么走了,回去段雯那小丫頭免不了又要一頓牢騷。只能回頭向一教走去。
烈日炎炎,看著面前長長的中心大道,這時候林見才真的百感交集,不愧是全國第一大學,這么下去還沒走到教學樓怕不是自己先要脫水了。好在走到一半,林見就看到遠處一抹淺藍色向這邊移動過來,像是烈日下的一朵水花,蹦蹦跳跳的來到林見面前。
“真慢啊,年輕人。”林見開始為自己干渴的喉嚨打抱起不平來。
“切,誰有您林大天才辦事利索啊。再說了,我才不是年輕人,真按入學年齡來你還得叫我前輩呢,聽見了嗎小伙子?”今天的段雯一席海藍色的連衣裙,白色的帽子有著一圈出奇寬大的帽檐,陰影下段雯清秀的臉龐噘起了小嘴,仰高下巴看著林見,眼睛比平常閃著更加耀眼的光,讓林見想起了曾經見過的大的出奇的黑珍珠。
這丫頭要是不拿鼻孔瞪著我,說不定看起來還真是個美人呢...林見正這么想到,突然段雯噘著的嘴巴突然咧開一笑:
“喲,你今天知道等我啦?”
這么多年來林見拿這個笑容最沒辦法。
“當然當然,多虧了您教導有方。后果我還真是畢生難忘。”林見白了一眼段雯。
“那還不是怪你啊!明明就住在隔壁,結果你總是一個人先跑路…”段雯的表情像只兇起來的奶貓,直直的盯著林見。
“好的好的,是我錯了。作為賠禮,回去給你做蛋糕吃。”
“要巧克力的!”段雯的臉變得可比翻書快多了。
“會長胖的。”
林見偷偷瞥了眼段雯,發現短短一句話就像石頭扔進湖里一樣掀起了漣漪,眼看就要變成失望,林見趕忙改口:
“不過巧克力也正合我心意就是了。”
“嘿嘿…”
“你先回去等我,我去買點東西就回去。”
“那見哥你早點回來啊!”段雯說著便蹦蹦跳跳的走了。
真是年輕啊。
林見這么想到。看著段雯的背影消失在前面的轉彎處,林見轉身向便利店走去。林見今年二十一歲,年齡上來說還要小段雯一歲,不過總是以老年人自居。自從段雯打賭輸給林見之后,作為賭注便一直叫他見哥了,他似乎倒也樂在其中,轉眼便與段雯相處了十年有余了,連自家的鑰匙都給了段雯一把,林見如今比段雯高出一頭多,人前穩重到沉默寡言,倒也好似有幾分哥哥的樣子。
林見手上輕車熟路地挑著東西,卻慢慢回憶起剛認識段雯的時候。
年幼的記憶如今想來早已模糊。林見的父母是小有名氣的腦科學家,林見只記得他們對自己很好,卻總是在外面忙,盡管如此,一般總還是會有個人在家陪林見,不管讀書,畫畫,還是給林見講故事,他們的耐心似乎無窮無盡。
直到林見八歲那年,一覺醒來,發現家中空無一人,桌子上孤獨地擺著封書信。內容相當簡單:
爸爸媽媽有事要去國外了,回國時間未定,之后會再與你聯系。勿念。
然后便真的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林見至今為止的每次尋找和追問都滿載著挫敗感收場,他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還健在。
自那之后兩年,林見公寓隔壁的空房間迎來了新的住客,便是段雯一家了。十多歲的林見開始了所謂有妹有房,父母雙忙的生活。在外人眼里怕不是神仙的日子,光是聽說就能酸死一片。不過作為當局者的林見反倒是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只是覺得這樣或許也不錯。
林見把東西放到了收銀臺上,頭也沒抬:“多少錢?”
“啊,學長?”
陌生的音色。他聞聲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學生樣子的小姑娘,正堆起滿臉笑容看著他。
“啊…啊,是你啊。”
是誰啊???
林見滿腦子的問號。他還真不擅長記人,倒不如說是忘的干脆。
“你…在這里打工嗎?”
“對啊,這里離大學這么近,趁著沒課還能賺點外快。”
小學妹突然眼珠轉了轉,像想起什么似的:“那個…上次真是麻煩學長了…”
“…沒事沒事,我沒放在心上。”
“啊,我還有點事先走了。”林見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這姑娘到底是誰,決定還是在情況變的尷尬之前撤退為好。姑娘張嘴還想要說些什么,林見卻早已推開門跑了出去。
走出百米之外,林見終于松了一口氣。上了大學之后林見一路跳級,雖然比段雯小,反倒早進入了研究室,沿著父母的路主攻大腦工作模式的邏輯再現,在整個A大也是有名的天才,做過的項目資料堆的像小山一樣,也幫過不少人解決難題。說實話要想起來這個學妹是誰還真不容易,更何況他可能真的就沒見過她。
“你這個社交障礙,這么下去鐵打的要孤獨終老。”
林見的口袋里響起了一個聲音,音色顯得相當中性,像是小孩子一樣,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林見聽到。
“虧你家伙還長著這么一張臉,網絡調查受女性好評率可是有78.43%,沒想到現實中倒是個悶葫蘆。不過畢竟是有青梅竹馬的人呢,也一點不怕自己嫁不出去。”
林見皺了皺眉頭,帶上了耳機:
“和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拿我做網絡調查,下次再犯一周不許你接入網絡。而且小雯對我來說像是妹妹一樣,不要隨便說這種話。”
說話的,嚴格意義上并不算是在說話的,是還在實驗階段的人工智能Alex。
在某些方面林見真的是個天才,就算A大的研究說到底只能算是他的副業,他十幾年的時光全部投入在了這個人工智能上面,到目前為止終于能夠實現類似智能以及復雜的對話,開始實驗接觸一部分外界信息。
不過說實話林見覺得從它的人格上來說,這次實驗說不定已經算是失敗了,他一開始給Alex配置的語言包可沒有這么無禮,現在看起來Alex似乎在網絡上面學到了不少“好東西”,不過好在界限規則一開始寫的沒有漏洞,這個小機器人暫時還沒有干出什么讓人頭疼的事,林見覺得或許等等再把它的人格數據清掉也不遲。
“哼你居然也來威脅我,我可比你聰明多了,真不知道你這樣的碳基生物是怎么把我造出...”
林見按下了他最喜歡的一鍵小黑屋功能。每次和這個嘴臭AI說話他都感覺腦袋大了三圈。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這家伙其實也沒那么聰明,畢竟寄存在A大的主機就那么大,用的設備也是幾年前的古董了。林見搖了搖頭:“有機會一定要換一個算力再強點的主機。”,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默默地放棄了這個想法。
這么想著,不知不覺走到了自家樓下。這小區是為數不多的建在城南區的居民區,價格高昂,但是建在科技園區,離A大又近,環境安靜,又能提供超高的網速,簡直是林見的心頭肉。林見的家在三十層,是以前他和爸爸媽媽一起住的地方,然而時至今日,屋子里幾乎是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的痕跡。
電梯門快關上的時候,林見似乎感覺眼前突然暗了下來,他猛的抬頭,結果只看見光亮的電梯門上映出了自己略顯憔悴的容顏。看著一個個增加的數字,林見想到是不是最近自己太累了。
“嘛,英年早逝的話倒也不錯,不過至少那之前還是想看到Alex的完成形態啊...嗯...還要看到小雯結婚的樣子,那樣也算死而無憾。”
看著電梯顯示屏上一下一下增加的橙黃色數字,林見自嘲著搖了搖頭,熟悉的超重感從腳下傳來。
一切如常。
要是這樣就好了。
超重感傳來的同時還傳來了呼救的聲音:
“救命啊......有誰來......救......”
林見手上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這聲音,如此的熟悉,他聽了幾千個日子,死他也不會認錯,這是段雯聲嘶力竭的呼救,如果說段雯有哪一刻最需要他,那無疑就是現在。
電梯門開了,他幾乎是瘋了一般沖出去,看到的景象真的是讓他畢生難忘。
他看到段雯家的門開著,能看到地上赫然一灘血跡,自己家的門也被打開了,段雯正仰面躺在門框下,身體一半在樓道上,一半在在林見家里,脖子正被她的父親死死地掐著,段雯眼角溢滿淚水,臉色已近開始發紫。
林見感覺像是有人穿著帶了馬刺的靴子狠狠踢了自己一腳,不過對于今天的林見來說就算是馬刺也不能阻止他思考:
段雯已經快暈厥了,必須馬上采取行動。
段雯的父親一向和藹,叔叔今天是什么情況?
說到底是段雯的父親,不能對叔叔下殺手。
林見沖上去拉住叔叔的肩膀往后拖:“叔叔!你冷靜一點,不管有什么事情我們好好談談!”一邊查看段雯的情況。
看到林見,段雯已經開始灰暗的眼睛又閃出了幾分光芒,林見稍稍松了口氣。但當他轉頭看向叔叔的時候,他感覺又掉進了沒有光線的冰河深處。
林見的手上還能感到體溫,但是不論誰來看,都會覺得這個男人不如說是已經死了,劇烈的運動讓他心率增加,體溫上升,但是他的眼睛根本不像是活物的眼睛,瞳孔放大,角膜已經開始渾濁,上一次見到這樣的眼睛還是在一具尸體的身上,但那個男人可是安安靜靜地躺在解剖室里,這樣還會動的他真是聞所未聞。
叔叔的眼睛根本就沒有看他,再說的準確點,根本都沒有動一下,手還是死死地掐著段雯的脖子。
林見感到了久違的恐懼,就像是他五歲時第一次認識到死亡后虛無的絕望,就像是他八歲時剛剛開始一個人生活時眼里無窮無盡的黑暗,他原本以為這些都已離他遠去,然而它們總是突然地回來,帶著禮貌的獰笑敲響他的房門。
沒有時間了!
叔叔的力氣出奇的大,而且沒有一點要放手的意思。
原計劃作廢。
林見抄起樓道里的滅火器,從側面砸在叔叔的肋骨上。結實的手感傳來,林見基本能肯定這一下造成了肋骨骨折,痙攣的疼痛應該能壓制叔叔手上的行動。
本該是這樣子。
吃了一消防栓的叔叔一個踉蹌,臉上的肌肉連動都沒動一下,雙手像是鎖死了一般。
“這家伙是哪門子的僵尸嗎!”
又是一消防栓,打在右手的肩膀上,一聲悶響,脫臼的右臂垂了下來。林見終于能掰開叔叔的左手。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叔叔從門框下扔到樓道上,拼命抱著意識已經有些模糊的段雯撲進了自己家地玄關,他回頭,看到叔叔以不符合他年齡的速度從地上彈了起來,趕忙一腳踢上了內層的防盜門。
防盜門重重地撞在了門框上,發出了不滿的咆哮。剎那之后,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叔叔的喘息聲,腳步聲,叔叔死去一般的面龐和灰濁的瞳孔,一并被關了出去。門外瞬間仿佛死一般的寂靜。
林見坐在玄關的地板上,覺得這個世界如此的不真切,他的身體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就那么呆呆地看著關上的門,腦子里像是被灌進了鉛。
片刻之后,段雯的咳嗽聲傳入他的腦中。
如夢初醒。
他趕忙看向段雯,姑娘的意識已經恢復,虛弱地躺在地上看著林見,眼里全是淚光。
林見又回頭看向顯得有些年頭的防盜門。
他看到灰黑色的防盜門上鑲著與之格格不入的亮銀色把手,發出了一陣慘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