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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長生錄

第六十回 大漠孤煙直,塞外落月彎

五色長生錄 衛漁1 17010 2019-11-17 09:23:57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亂塵做了一個長長久久的夢,夢里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一會兒貂蟬、一會兒張寧、一會兒呂布、一會兒曹操,一會兒常山忘憂潭邊、一會兒東瀛草廬燈下、一會兒長安鳳儀臺上、一會兒又是下邳汪洋大海,那些人、那些景,如走馬燈兒一樣,在夢中浮浮沉沉,帶著胭脂味、又雜著血腥味,是那么的真實,又是那么的虛妄,如鏡花水月,卻又觸手可及,亂塵爭了許久,可總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將醒未醒時,只剩下這篇《秋風辭》。

  秋風……秋風……秋風越來越小,直至整個世界都陷入了寂靜,亂塵的頭卻是越來越痛,依稀聽得流水嘀嗒嘀嗒的輕音,他下意識的想要動一下手腳,卻覺身體空空、四肢虛軟,怎么也使不上力來,耳中更有鐵器碰撞的叮叮脆聲。也不知掙扎了多久,他終是睜開眼來,但見四處一團漆黑,角落里遠遠的點著一盞油燈,燈火微弱,有如老漢,垂垂將滅,亂塵苦笑道:“這終不是緣夢園了罷……”他一言說出,嗓音嘶啞低沉,遠處卻依稀有鬼哭一般的人聲回應,他心中稍是一驚,旋即便已釋懷,心道:“我終是死了,到這陰冥地府了……不知道師哥、師姐他們在不在此處……呸呸呸,師哥師姐都是心善的人兒,怎會如我這般行為無端、死后要下陰曹?他們定然是飛升極樂,永享仙緣去了……呵,曹亂塵啊曹亂塵,你怎的到了地府還不死心,要在此處想要見著你家師姐?”他越想越是傷心,被情念所執,陡然想起張寧來,急思道:“寧妹子呢?我抱著她出了彭城,此刻我已下了地獄,她去了何處?會不會……”他闖蕩江湖近十載,平生從未有過恐懼之感,此時此刻卻為這張寧的安危去處擔心起來,這驚急間、他思了念了二十多年的師姐渾然不見。

  亂塵越是驚急越是掙扎,直欲將雙手高舉,放聲呼喊,可他掙扎許久,只聽得叮叮當當的輕音不斷,似是連珠價的水滴落那玉盤一般。也不知過了多久,亂塵頭腦漸漸清醒,卻覺額頭劇痛,似是天靈蓋也被人掀開了一般,手腳也漸漸恢復了知覺,那種猶如截肢的痛感越來越強,又感到下顎、琵琶骨、肩胛、后背、掌心、手肘、小腹、大腿、髕骨全身從上到下都如拴著重物,自己每動上一次,都劇痛無比,他直以為到了陰曹地府當是受苦之時,倒也淡然,心中默念道家的養心訣,使自己稍稍的凝聚了心神,又是想道:“寧妹子一向福源廣大,背后又有前輩高人相助,又怎會與我這般落難?哎,也不知我死在彭城郊外,寧妹子蘇醒之后,可曾再為我立一塊墓碑……呵,昔年長安城外,寧妹子寫了‘愛君曹亂塵之墓。妻張寧拜首’一十二字贈我,如今她是否亦如往日彼時?”想到此處,亂塵從傷心間竟是涌上一絲暖暖的甜來,他不知這其中的情愛甜美,只是自然而然的歡喜,也算是自己身處陰曹地府的一點快意。

  又過了許久,他終是能將此間情景看清,但見四周方正,上下左右后五側均為那精鋼鐵板,前側是為一張密如蛛網般的鐵柵,鐵柵那頭,遠遠的點著半點火苗,燈火飄搖、昏黃無比,借著這微弱的燈光,他才是看清無數根鐵鏈穿過了自己的肌膚皮肉,在下顎、琵琶骨、肩胛、后背、掌心、手肘、小腹、大腿、髕骨等關竅處穿扣而過,扼殺著自己的真氣血脈,要自己全身一刻都不得凝神聚氣,莫說是一身修為全無用處、就是舉手抬足也無法自已,那水滴一般的嘀嗒嘀嗒聲便是這些鐵鏈牽扯所發。常人受此酷刑、定然大哭大鬧,虧他卻是淡泊恬然,心中直是在想:“我于鳳儀臺上、徐州境內殺了多少人?害得多少百姓妻離子散?便是前情追朔,昔年虎牢關前,倘若不是我阻攔大師哥,這天下說不定早已平定,又何至于如今群雄并起、黎民飽受兵焚之苦?三災天譴若只是這般的報應,終究還是輕了……罷了罷了,既已入地府,萬事休咎,且去見見那閻王爺,聽聽他與我的審判罷。”想到此處,他破聲笑了起來,呼道:“牛頭、馬面,快來押了我,見閻王爺去!”他叫了兩聲,卻聽不到任何回應,只覺得四周鬼哭之聲猶盛,他不念自己悲慘,反是憂心他人,大聲道:“在下曹亂塵,乃是十惡不赦的罪徒,你們便是有什么刑罰苦楚,由我一并受了,你們莫要哭了。”那些鬼哭一般的聲音,似是聽懂了他的這番話,一齊沒了聲音。

  亂塵稍是將心放寬,又喊了一陣牛頭馬面,卻始終不聞應答,正失望間,陡然聽到兩個聲音在火苗后面冷冷地說著話,亂塵瞧又瞧不清楚,只能側耳細聽,字句清晰可見,卻聽不明白那兩人說些什么,只道是下了地府,這二人是那地府差役,說得自然是陰間的鬼話。亂塵急于受難,呼他二人道:“兩位大哥,請問在下何時受審,也請給個時辰。”那二人咕咕噥噥又是說些什么,他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只瞧見火苗后陡然立起一個人來,那人戴著一頂尖頭絨帽,身披白毛,斜斜坦露著左胸,這副打扮自然不是漢人的衣著,那人越走越近,只瞧見他雙眼凹陷、面色焦黃,左手抓著好大一只羊腿、右手抓著酒壺,搖搖晃晃的走到亂塵面前,對亂塵嘰里呱啦說了一堆,亂塵雖是聽不懂只言半字,但見他咬牙切齒、皮肉橫跳,想來也不是什么好話,一念之間,竟爾心生傷心,低語道:“我既聽不懂你的話,你便是罵我千萬句,我也受不得。這般的對牛彈琴,人世間又何曾少了?我自苦自艾了這么多年,便又是感動了誰?傷心了誰?襄王有意、神女無心,便是千萬般的好,便是千萬般的惡,付諸的人全然不懂,又何苦為難了自己、又為難了他人?”喝酒那人自然聽不懂他說些什么,只是一個勁的罵他,卻不意方才淡下去的鬼哭低音再起,似是有人重重嘆了一口氣,又似有人說了一個好字。

  那人罵了半天,卻見亂塵值此困境之中卻能微笑面對自己,不由懊惱不已,張嘴一口濃痰啐在亂塵臉上,也不與亂塵再是計較,又搖搖晃晃的坐回燈火后面,與他同伴一齊吃酒去了。亂塵聞見酒香肉香,腹中咕咕作響,想來他一生克己善忍、寡言慎語,此刻萬念俱灰,卻覺無比解脫,重回了少年時的趣雅天性,喊道:“兩位官爺,便是下油鍋滾刀山,也得容人吃飽了才是。”說完這一句,他先是有些驚訝,只覺自己怎會說出這般潑皮的話來,但轉念卻是一樂,心道:“死即死矣,人世間的那么多枷鎖何必還要加在口中心間?便是枷鎖如何,我身上的這些鐵鏈還不夠么?”心念至此,他反而叫得更響了,只可惜他氣息受制,調動不了內力,再喊了三兩句,便大口大口的喘氣,淤血自口中溢出,他倒也心寬、并不引以為意。

  昏昏然不知睡了多久,聽得當的一聲重響,先前那名獄卒拿著一只破陶碗來,碗里黑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所幸不是餿爛的食物,亂塵由著他喂了兩口,感覺是牛羊肉與黍面攪拌而成的,也不覺得他那焦黃的面皮如何的丑了,竟是忍著劇痛,將鐵鏈搖晃得叮叮作響,與那人說道:“你這地府也好玩,我罪孽深重,當要判我刑罰,容我受千刀萬剮,僅是這般的困住了我、穿了我的皮肉肌骨,卻不容我面見閻王,嘗遍十八層地獄的手段,滾受油煎火熬之苦,卻喂我飯食,這又是何意?小爺腹中空空,生前便是酒囊草包,死后又何必做那飯袋?來,來,來,與我吃酒!”他既已自暴自棄,哪還有人間佳公子的神采?但他卻是說不出的痛快,這“小爺”二字他從未說出口過,先前只覺粗鄙,現今卻由性情所發,再不用顧及他人的看法,愈來愈覺酣暢,閉著眼睛、又是說道:“你是官爺,我是小爺,咱們地位相當,便是過兩日你鋸我炸我,咱們也是一般的爺爺。”可惜語言著實不通,那人聽不懂亂塵說些什么,只以為亂塵是在罵他,當下大怒,將那陶碗砸在亂塵臉上,亂塵也不能偏讓,任那黑糊糊的食物黏在臉上,仍是笑道:“官爺,你便是這般的打我,也是輕了……”果不其然,他越是傻笑,越是激怒那人,那人也不管亂塵身受如何酷刑,劈頭蓋臉的照著亂塵一陣毒打,亂塵身體如烈火灼燒般的劇痛,卻仍自顧的傻笑,他笑了一陣,思想起年少時常山上的那些時光,師父的嚴訊、師姐的慈語,俱在腦海流轉,如今……如今自己卻‘活’成了他們最不想要的浪子模樣,興許這樣,惹得親人、世人都厭了,身上的罪孽重負能消減得一些……可便是這樣自輕自賤,又當是如何?皇天無眼、后土無珠,人之所作所為、所得所失,皆由自取,管教他人如何?亂塵無處寄思,只覺忽樂忽苦,笑不得、哭亦不得,反是失了聲。

  那獄卒當他是個瘋子,沒輕重的打著他,直把他被鐵鏈拴住的右肩琵琶骨快要打斷了,陡然聽得一個遠處弱弱的女聲喊道:“住手!”亂塵痛得睜不開眼,陡然聽得這不算周正的漢語,將他身體一激,神智稍稍清醒了些,心道:“呵,地府里原來也說人話,倒不全部是鬼話連篇。”孰料那女子只說了那二字,卻被另外一名獄卒攔上前去,亂塵淺淺睜開眼睛,只遠遠瞧見那女子身著連體皮裙,獄卒對她語氣頗是尊敬,與她小聲的說些聽不懂的話,手間卻架住了刀槍,不容她上前。那女子看樣子柔柔弱弱,卻執拗無比,與兩名獄卒爭執許久,到后來竟然下跪相求,可始終不得前來相見亂塵,她知是無望,留下一個籃子來,對著亂塵遙遙一拜,道一句“珍重。”轉身消失在無邊的黑暗里。兩名獄卒將籃子掀了,抓出里面的羊腿與酒壺,自顧的喝了起來,哪里會送給亂塵?亂塵素來好酒,聞酒香聞得熟悉,心道:“這皮裙姑娘是我的什么親眷?想來沒少供奉于我,乃至夢入地府、要親身來見我一面,可惜人鬼有別,牛頭馬面在此,如何能讓她亂了規矩?更可惜了她奉我的美酒羊肉,全便宜了這兩賊小子……哎,我曹亂塵何來的福分,要這位姑娘如此厚待?”他心中生疑,一時半會也想不出這女子是誰,索性終日昏睡,獄卒送飯便吃上幾口,討他幾句打罵,害得傷口生了又裂、裂了又生,鐵鏈的銹跡和著血痂長長落落,那皮裙女子隔個三兩日便來送得酒肉,獄卒依舊吃了,亂塵偶爾能有一兩口殘酒,冷酒入胃、燒痛傷口,卻暖人胸膛,倏忽數月有余,亂塵心間哀恨不加,反倒比人間過得自在。

  囚牢中暗無天日,亂塵也不知道時辰幾何,只覺天氣漸暖、空氣隨之潮悶,沒有往時那般的冷了。但修道之人、心中自有十二時辰輪回,這一日,算來那女子又要來送酒肉,亂塵忽生了玩趣之心,一直忍著睡意,想要等她來了,與她說些話,道上一句謝。也不知盼了多久,隱隱聽得鑄鐵機關運作的格格聲,亂塵尖了耳朵、細細聽那腳步聲緩緩的由遠及近,還未待到那人從黑暗中現出身形,猛提了一口呼吸、忍著劇痛,高聲說道:“小子浪蕩不羈,生前又犯下了彌天大罪,今日當受此刑,實是應該的很。天憐姑娘菩薩心腸,朝夕以香火供奉,更不辭地府污穢、數番親身來見,此間恩德、已至天地,小子身受大恩、既羞且愧,只怕是無以為報。只盼聞說姑娘姓名,小子好日夜誦念,祈愿天地護佑加持、好人終有好命。”他不開口言說倒好,這番話方是說出口來,那少女眼中的熱淚已是滾滾而下,手中籃子叮得一聲落在地上,但聽她囁嚅道:“大哥……你、你不識得我啦?”她話未能說完,那兩名獄卒大改平日的謙卑模樣,一齊大聲喝罵,更是將籃子踢了,不住的將她往后推搡。那女子又傷又急,疾聲呼道:“大哥!大哥!我是琰兒……我是琰兒啊!”她只喊了兩句,便被人捂住了嘴巴,亂塵只聽得嗚嗚聲不止,終是細不可聞。亂塵又驚又急,心道:“琰兒……琰兒……莫非、莫非是蔡琰?”

  他在黑牢中困囚數月,心中早已波瀾不驚,只道是往事不堪回首、俱是去矣。孰料這女子的呼喊卻如同山崩海嘯,將一切粉碎,塵封的回憶一股腦兒的拍打上來,直教他喘不過氣來。此刻萬念俱起、傷痛加身,暈了過去。待得悠悠醒轉,眼皮尚未睜開,已覺四周光亮了不少,張口便呼道:“琰妹子、琰妹子……你在哪兒?”那女子已走了多時,怎會應他?亂塵正傷心之際,聽得一人在身前冷冷的說道:“你莫要喊了,將這小娃子弄醒了,你可要后悔了。”亂塵全當這是幻覺,不理會是何人、更不去理會這話的意思,仍是大叫:“琰妹子!琰妹子!”那人幽幽的嘆口氣,陡然出指,已是點了亂塵的喉嚨。亂塵話語不能出口,直覺喉頭犯甜,傷心之下、嘔出一灘血來。正當此時,便聽得嬰兒咿呀咿呀的醒來、隨即是啊啊的哭聲,來人頗有怨氣,說道:“你瞧,終是醒了罷……我本是一番好意,帶她來見你,你卻惹得她醒了……”亂塵緩緩睜開眼來,但見來人高高瘦瘦、白凈面皮,身材瘦削、自己并不識得,倒是他手中所抱的嬰孩,圓圓臉蛋兒、細細的眉兒,正是師姐年少時一般的模樣。他看了數眼,內心已如死灰——這嬰孩不正是呂布與貂蟬的女兒呂紫煙么?天不生憐憫、竟生生的要這小小的嬰孩夭折了。亂塵越想越是憤怒,直欲將那嬰孩從眼前“鬼使”的手中搶來,可他全身上下都被鐵鏈洞穿,登時撕裂肌肉、劇痛難當,罵道:“狗賊,放下煙兒,有什么都沖著我來!”那人將頭直搖,說道:“曹亂塵,你一生謙恭慧達,天下士子武人俱以你為榜樣,怎得如今這般墮落,竟可口出臟話?可惜可惜!”他一邊說話,一邊用手輕搖紫煙,亂塵也怕再擾了紫煙,只是拿一雙血目瞪著來人。不消得盞茶工夫,小紫煙總算是睡了去。那人將紫煙送到亂塵面前,嘆道:“我便是將她還與你了,你又是如何可拿?難道要讓她落空,摔在地上么?曹亂塵,你一生浮沉,大起有之、大落亦有之,起落之間俱是得失,你在此間已然小半年,可曾捫心自問,這些得失起落又是因何而起?”

  亂塵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心中又悲又憤:“此言甚矣!世事有定,我明知不可求而強求,總教無功而返、傷己傷人,怎得到今日還不肯醒悟?天地一再降罪,連累得我至親被屠、至愛被殺,連煙兒這小小得嬰孩都不能幸免……我已是死了,都闖不穿其中的虛妄?”他越想越悲,哭了一陣,緩緩說道:“鬼使教訓的是,亂塵伏罪當誅,但求鬼使饒了煙兒,與她一條往生路。”那人笑道:“鄙人姓郭名嘉,不是什么‘鬼使’。至于這呂紫煙,我帶她來,反是要請給你給她尋一條生路。”亂塵不明所以,道:“什么生路?我們都是死了,如何還有生路?”郭嘉大笑道:“曹亂塵啊曹亂塵,你一世聰明絕頂,眼下竟糊涂倒了這般田地!我乃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如何是死了?反倒是你們兩個,一個人不如鬼、一個人已如鬼,倒是離死不遠了……不過,我與你今生孽緣不斷,當是要幫你求一條‘登天’的大路。”亂塵初聞紫煙未死、心生歡喜,又知自己亦是未亡,又是一陣難過,哽咽道:“此間不知寒暑春秋,原來尚在人世,緣何我這般命苦,仍要受不盡的處罰?”他忽是想起了什么,將鐵鏈搖得叮當作響,大聲道:“你洞穿我周身肌肉、鎖我真氣骨血,意欲何為?”郭嘉笑道:“當然是救你。”他手中輕搖紫煙,盯著亂塵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我要救她、亦要救你,更要救我自己!”亂塵越聽越是糊涂,只覺得眼前這個郭嘉雖然素不相識,但形態癲狂、舉手投足間,都像極了一個人,像……像司馬懿……可司馬懿與自己雖是舊識,卻談不上什么什么交情,莫說是肯對自己施以援手,若被他抓了去、怕早已折磨死了,又怎會容自己活到今日?

  亂塵轉念想到著皮裙的蔡琰、想到不說漢語的獄卒、想到襁褓中的紫煙、想到不在身邊的玄黑骨劍與斬仙飛刀,只覺得這小小的囚牢中藏有許多的秘密,心中思緒萬端,卻不知向這郭嘉從何問起,二人漠然半晌,才由亂塵先是說道:“先生要我相救煙兒,當是怎么個救法?”郭嘉輕嘆了一口氣,指著紫煙的眉心,緩緩說道:“你可記得下邳之事?”下邳……下邳,乃是師姐、師兄命殞之地,縱使時隔百年、亂塵也是記得,那滔天的洪水、那萬里的飛雪,往事歷歷在目、猶在當前,霎時就濕了亂塵的眼眶,但聽得郭嘉道:“當日呂紫煙被人從白門樓上摔下,雖是有張寧相救,但奈何天地冰寒、本就凍傷了她,那張寧所練的又是陰柔一脈的內功,彼時她以寒冰真氣輸入呂紫煙體內,雖是助她活血通脈,卻是在她周身經脈內埋下了禍根……”說到此節,他頓下來看著亂塵眼中慈光萬千,繼續說道:“彼時你們只顧血戰,教這孩兒留與你家兄長撫養,后來冰氣發作,曹營上下百員將軍以熱力逼壓,都奈何不了張寧的寒冰真氣,便是尋到了神醫華佗,也只能集眾人之力、將冰氣歸攏在眉間,好教冰氣不得四散,但聚氣凝積、終究還是治標不治本的害事,華佗連思三夜終是想出解救之法,必須是內力可與張寧匹敵之人的陽氣拔除消解,但當今天下,除了你之外、又有何人有張寧的內力?”亂塵忽道:“那好,你助我解了鐵鏈,再告與我拔除的法門,我來將煙兒給救了。”

  郭嘉搖頭道:“不得解、不可解,若是解了,則萬事休矣。”亂塵陡然怒道:“郭嘉,我今日千百鐵鏈穿身,可是你所為?你廢我武功、拿我脈門,我都不與你計較,奈何要加害煙兒與蔡琰,到此時此刻還拿這般的借口騙我?”郭嘉將頭搖得更緊,嘆道:“取走你的兵器、洞穿你的肌骨、封住你的氣脈,這些都是我親手施為,郭某也不用抵賴……但鎖你在此,卻是你家大哥的命令,我既為你大哥的軍師,定然得服從軍令,你怨不得我。”亂塵訝道:“大哥?大哥為何要這般待我?”郭嘉道:“正因為他是你家大哥,才這般得待你……”他見亂塵猶然不懂,說道:“你在徐州一地,屠了多少城、殺了多少人?萬千白骨因你而累,你到得今天仍活得好好的,難道真是罪不至死?非是你家大哥保你,你早已走火入魔,到時癲狂至死,又有多少生靈折在你手里,莫說是你、便是你曹家的列祖列宗都要受千萬世唾罵,那般的結果便是你要的么?”他見亂塵沉默不語,語氣更重,“是,你曹亂塵不怕死,可你卻也是個人,怕那生死離別、聚散悲歡,若不鐵鏈鎖你,你還要害得多少人與你陪葬?”亂塵羞愧難當,道:“大哥……大哥,緣何不肯殺了我!”郭嘉道:“殺你,他舍得么?你們是骨肉至親,要他殺你,不如他自個兒死了……便是你徐州所屠的那些人,他與曹營諸將一并頂了,便是我們這些帳下的文職從屬,一輩子都要背著縱兵屠城的罵名……罷了、罷了,此處遠離漢土是非地,乃是塞外大漠,這般的去處,也算了踐了你大哥的諾言。”亂塵心中感激曹操,哽咽道:“什……什么諾言?”郭嘉苦笑道:“彭城之別,主公說與你永不相見,你已是忘了?”亂塵難抑傷悲,欲要仰天大哭,奈何天靈蓋也被鐵鏈洞穿,這不經意的撕扯間亂塵頭疼欲炸、耳中轟轟作響,過得半晌,才道:“是,我如那棄市的野狗,莫說是大哥,便是我曹家宗族,也該當以我這種浪子為恥。我……我罪大惡極,理應萬死。”郭嘉冷冷道:“你是該死……可你若是死了,你對得住誰?可憐主公一番心血保你,你便這般相報?又可憐貂蟬臨死前將她與你家師兄的骨血托付你照顧,眼下呂紫煙逢此大難,你便這樣舍她而去?”

  亂塵心亂如麻,忽然一陣輕笑,低低說道:“我生不可、死亦是不可,便還是這般的渾渾噩噩的半死半生罷。”郭嘉道:“孺子可教也……既然你已想通,那我便來與你說幾樁故事。”亂塵苦笑道:“不是讓我救煙兒么,怎么又要說什么故事與我這個閑人聽。”郭嘉哈哈笑道:“便是因你閑得慌,才要說這些故事與你聽……不過,你對師姐貂蟬的情愛心,天下人皆知,在下也衷心佩服。既是要救呂紫煙,我便先說與了你聽,此事頗費周折,要除盡她體內的冰氣,需要內外同施,怕是需要十數年光陰。”亂塵嘆道:“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光陰如梭,在生死二字面前,由它編織便是了……”他說到一半,看著自己垂下來的白發白眉與嘴角的白胡白須,又怔怔的說道:“我身上白發銀絲千萬,又何必苦于光陰長短?但求保得煙兒安好,我便已是心安了。”郭嘉點點頭,說道:“到底是第一流的才子名士,再加上你的武功修為,若非被情欲所縛,真真是天上地下、無人可敵。”亂塵道:“世人以為我如何,又與我何干?郭先生,你快與我說了解救煙兒的法子。”

  郭嘉道:“華佗與曹營諸將費盡心聚在呂紫煙眉心間的冰氣早已散了,我自許都來此處一直快馬加鞭,奈何也走了一個多月,眼下冰氣又復入經脈,你何苦急于一時?”亂塵急道:“我與寧師妹交手數次,知她內力陰刻,昔年我亦為她所傷,便是我武功大盛之時、若不凝神相抗也是難消陰郁寒氣,煙兒不過不滿一歲的孩童,怎能忍得住寒氣侵攻?郭先生,你要與在下說笑,待得救人后,便是要我時時刻刻與你說話,在下也愿意。”郭嘉笑道:“你是絕世佳公子,卻不是絕世美人,我與你時時刻刻說話做什么?”說話間,他從背后解下一個絲綢包袱來,在亂塵眼前解了,目帶深意,緩緩說道:“這里面乃是《太平要術》風雨清三卷,出自張角所贈;《奇門遁甲》天地人三卷,乃是呂布貂蟬臨死相遺,除了不知何處的第七卷天書,正是七卷天書其六。你能有今時今日的武功成就,除了你本身悟性聰慧之外,從三卷《太平要術》所獲的也甚多罷?”亂塵道:“先生,你要與我說閑話到什么時候?我如今內力已廢、武功也毀,還要這些毀心傷物的殺人武功秘笈做什么?”郭嘉直是搖頭,說道:“枉你聰明一世,現今卻時錯了……呂紫煙寒氣在身,自然要靠你的炎陽真氣拔除,但寒氣已入心腑,早非外力可至,需得她自力為之……”亂塵苦笑道:“她才是個不過周歲的嬰兒,如何能自力施為?便是要學,最早也得三五歲識字起便是修習。照先生所言,煙兒危在旦夕,又如何能挺到那個時候?”

  郭嘉手指亂塵,哈哈笑道:“這不還有你么?”亂塵一點即通,沉聲說道:“你要引我內力入她丹田,替她筑成氣海,再教我炎陽真氣行走周身,與她驅寒?”郭嘉道:“正是。”亂塵猶豫道:“可是煙兒年歲太輕,這般強行灌氣筑基,違背天理、猶如揠苗助長,長期的倚靠外力,奇經八脈必然受損,將來長大了,輕則練不得武功、重則全身癱瘓,必是一大弊事。”郭嘉道:“華神醫也思考過這個問題,但兩害相權取其輕,總要試上一試。再說天數七卷,乃人間至寶,傳聞七卷皆習,可超凡入圣,咱們已集齊天書六卷,待她識字時你便做她師父,教她修習道門,到時內外相輔,再尋得第七卷天書,逆天改命又不是不可取?”亂塵嗤笑道:“逆天改命?這四個字我聽得多了。大師哥是第一個、普凈師伯是第二個,我自個兒是第三個,第四個是司馬懿……現今你也這般得說了,你看看,我們這些人,又真有哪個逆得了天、改得了命?郭先生,我看你也是才智高人,莫過要心高氣傲,將自己給迷了……”亂塵見得郭嘉聽見“司馬懿”三個字時身子不自覺的抖了一抖,警覺忽起,心道:“這郭嘉虛實不分,我不可盡信于他,他聞說司馬懿之名神情有變,想來與那司馬懿相識,說不定還交情匪淺,我可要小心,保護好了煙兒,不容著了他的道兒。”亂塵看破也不點破,聽那郭嘉說道:“人各有志,自古成王成霸者、皆有遠大志向,鄙人有經天緯地之才,便是不能逆天改命,要做一些驚天動地的事,又有何不可?”

  亂塵道:“好罷。便依先生說的行事,還望先生多加操勞。”郭嘉道:“好說。你經脈被制,我且取你頭頂腦門的鐵鏈,縛在呂紫煙腰間。你內力深厚,切忌不可運氣,就由你自個兒的真氣緩行慢走,在鐵鏈間耗個十之七八,到得她體內再緩積緩暖,慢慢融了體內的寒氣。”亂塵稍稍點了點頭,但聞鐵鏈叮當一身巨響,郭嘉徒手已將鐵鏈自剛墻上生生扯了下來,亂塵心中不由贊道:“好膂力!這個郭嘉的功夫看似外家硬橋硬馬、實則是內家道氣催動,乃是我門的高手。”他正思索間,郭嘉已將因陽氣行走漸暖的鐵鏈纏在呂紫煙腰間,亂塵只覺呂紫煙腰腹有個小小吸盤,將自己的內力源源不斷的往外牽扯,不過他內力浩若翰海,又是為相救呂紫煙所為,又有什么在乎?二人一時無話,只看著呂紫煙深深沉睡,彎彎的眉角下泛起微笑,像是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郭嘉輕聲喚了獄卒,亂塵也聽不懂他們說些什么,不一會兒,獄卒已尋來了一張小小桌子,郭嘉將小紫煙在桌上輕輕放了,又教獄卒脫了毛衾蓋在襁褓上,方是輕吁了一口氣,聽得亂塵忽然說道:“郭先生好才學,竟然會說匈奴語,不知先生可曾聽說過邪馬臺人,或是說上一兩句倭語?”郭嘉稍是一愣,旋即笑道:“好你個曹亂塵,居然還不信我,這話中有話,可是說我與邪馬臺人勾結?”亂塵正色道:“既為漢人,當知禮義廉恥,不可數典忘祖,學那司馬懿,勾結了狗狼輩、禍害我中土。”郭嘉道:“他是他、我是我,你倒也小器了。我與你這樣說罷,在下少年時,曾游學四方,交友也甚是廣泛,匈奴語、百夷語、山越語、烏丸語都會上一些。主公威震四方,匈奴左賢王遣使拜服,我便向匈奴王庭討了陰山北這個養老地,于這里著你頤養天年,有何不妥?”亂塵道:“那我還要謝謝你了?”郭嘉道:“你謝也好、不謝也好,我又能得了什么好處?于我來說,人世間的諛詞惡言,都沒什么分別。”亂塵道:“先生倒也是個奇人。”郭嘉道:“我文采武功雖遠不如你,但勝于凡夫俗子太多,受你‘奇人’二字也是當得。”亂塵心道:“這個郭嘉不驕不餒、心氣甚高,足有一番本領,我不可將他小覷了。”

  但聽得郭嘉說道:“我還有七個時辰與你慢慢絮叨,時辰到了,我便要將呂紫煙帶走,以后每隔半年,我便帶她來陪你十二個時辰,待到她寒氣俱除,我們便不會再來了。至于你日常生活起居,便由獄卒代勞,那蔡琰姑娘一旦得空也會下來看你,她現在已是匈奴王妃,匈奴王的是非,我也不好加以評論乃至于插手,萬望諒解。”亂塵訝道:“我正要問你,琰妹子怎么會到這匈奴燕山地,可是皇帝命她和親于此?”郭嘉笑道:“要是和親,便倒是好了。不過據我所知,左賢王得了她之后,再沒娶過妻妾,待她也甚是不薄,你且是寬心。”亂塵道:“可恨我當時不在長安城中,未能保護王允、蔡邕、琰妹子等一干人的周全。”郭嘉道:“有什么可恨的?往事都如那東流水,有何可改?當日長安城中亂箭之下,這小妮子命大,被左賢王討了回去,因其美貌,故而做了王妃,若是不然,被兵禍所殃、凌辱虐殺,豈不是稀松尋常?”郭嘉說得平靜,亂塵卻聽得心驚肉跳——這短短數字之間,已是兵禍連天、血流成河,與那些死者相比,蔡琰被左賢王擄了去,這些年又得他善待,可是不幸中的萬幸,可那萬千的死者,時過境遷后,到了郭嘉這些后來人口中,僅僅是不相干的尋常事。悲矣!恨矣!

  郭嘉又道:“蔡琰的事,乃是匈奴家事,便是你家大哥,也是管不得,你莫要教我回去帶信,要你大哥出兵討還……呵呵,今時今日,你覺得曹公還會應你么?”亂塵心冷如紙,說道:“是。”郭嘉見他眉目低垂,料他傷心,說道:“走走走,我帶你看一看這塞外的風景,領略下大漠的風采。”亂塵眼望小紫煙,苦笑道:“如何走?”郭嘉道:“我自有安排。”說罷,伸手抓住鐵刪前的一個機括,稍稍使力轉了一圈,便聽得機關嘎嘎之聲轟轟不停,頭頂的鐵板緩緩打開,皎白的月光撒將下來,落在亂塵的銀發白衫上,好不愴涼。他又將機括往前推了一些,亂塵便覺整個囚籠緩緩升起,鐵鏈收入墻中,不一會兒,鐵音消盡,已是到了地面。

  亂塵深吸了一口塞外的空氣,但覺新鮮中帶著干燥,眼眶卻是濕了,又眼見明月高懸、夜風呼呼,塞外風霜甚大,卻也是花紅草綠,春色正濃。蔡琰身著皮裙、隨在一名珠光寶氣的匈奴王公身后,看見了亂塵,心中歡喜不已,卻只能怯生生的喚了一句:“曹大哥,你好。”亂塵與她點了點頭,微笑道:“琰妹子,你也安好。”旋即又與那匈奴王公說道:“小子亂塵,見過左賢王。”那王公笑道:“早就聽說曹亂塵英俊瀟灑,今兒個見了,算是有些姿色,你好你好。”說話時,他伸手攬住蔡琰,蔡琰只能稍稍掙扎、便被他摟在懷中,亂塵瞧在眼里,心中怒火焚燒,卻無可奈何,只能說道:“蔡琰妹子通達慧靈,與我兄長也是舊識,還盼大王念及舊情,好生相待琰妹子。”左賢王點頭道:“那是當然,琰兒,你給他說說,我待你好不好?”蔡琰目中含淚,嘴角卻帶著笑意,款款說道:“我很好,謝謝曹大哥牽掛……”她畢竟是個柔弱女子,這些日子里千萬般的苦她都熬了下來,眼下見得亂塵,憶起昔日長安種種,腦海里俱是悲意,若是在亂塵面前哭出聲來,反倒更惹了亂塵傷心,遂輕聲說道:“曹大哥,你與郭先生說話,我們不便打擾,先是告辭了。”左賢王訝道:“琰兒,你巴巴的要見曹亂塵,怎么我允你見了,才說了一兩句話便要走了?”蔡琰嘆道:“大王,故里千山,見而言笑,彼此都已心安,還要苛求什么?走罷。”左賢王搖頭道:“你們漢人總整這些文縐縐的東西,搞不明白。”他對這蔡琰甚是寵愛,也不與曹亂塵、郭嘉二人多加禮數,抱了抱拳,便摟著蔡琰、領了侍衛走了。

  待得眾人走遠,天地復又陷入寧靜中,只剩那月朗星稀、夜風襲擾,亂塵覺得自己都快醉倒在這塞外的天地風月中,悠悠的說道:“此間若是有酒,當是可舉杯邀明月、一舒胸中的郁氣……”郭嘉笑瞇瞇的從袖間掏出南華贈予亂塵的那只玉壺來,說道:“知道你好酒,早就帶在身上了,但是現在不能還給你,不然難免這等寶物被獄卒吞了,這樣罷,每次我與紫煙來看你,總會帶著這個酒壺,讓你喝個夠,你且等著,我去給你尋個碗來。”亂塵哈哈笑道:“我乃蓬松客,又要什么酒碗,你且喂我吃便是了。”郭嘉贊道:“快意江湖,好極、好極!”其時月輝清冷、美酒如線,從高舉的玉壺落入亂塵口中,牛羊低鳴、春蟲唧唧,星夜風發、好不瀟灑。亂塵吃了一大口酒,說道:“暢快!你也來。”郭嘉微笑道:“好,我與你便做這酒中‘知己’。”說罷,他仰頭也時吃了一大口,月光朗照,倒也神采飛揚。二人喝了三輪,亂塵道:“先生不是要與我講些故事么,此間閑暇,更待何時?”郭嘉笑道:“那你說從何講起?”亂塵道:“我自彭城起便昏昏沉沉、失了記憶,你便與我說說后來的事罷。”

  郭嘉道:“好。昔時主公興兵報仇,大軍席卷徐州五郡,與你彭城一別后,頗是不放心,便差我帶人尋你。待到我尋找你時,你孤身一人、躺在一座破廟里……”亂塵忽道:“寧師妹呢?她去哪兒了?”郭嘉問道:“你說的可是張寧姑娘?”他見亂塵點點頭,搖頭說道:“不知道,見到你時,你身上的傷口都已包扎好了,興許是被高人所救,將她接走了罷。”亂塵心道:“該當是當年海船上的老婦罷,老前輩行蹤不定,行事叵測,不過心腸慈軟,寧妹子被她救了去,卻也好事。”又聽得郭嘉道:“我們既尋著了你,原意是抬你去見曹公,但你昏睡中墮入魔道,我們折了數十員好手,方是將你押了,唯恐你再是暴起傷人,迫不得已、想出這鐵鏈鎖骨的法子,后來稟報曹公,曹公不愿見你,讓我與你安排一處世外地,便尋著了這塞北陰山。”亂塵點頭道:“原來如此,得罪先生了。”郭嘉嘆了一口氣,說道:“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壽算無多,此后數年當與你曹家兄弟瓜葛糾纏,此乃命也、時也。”亂塵原要追問,卻見他神態蕭索,便道:“那咱們說說徐州城罷,后來我大哥定然大仇得報了罷?他有沒有應我諾言,饒過徐州百姓?”郭嘉道:“兵鋒之下,眾生皆為螻蟻,陶謙父子不過豬狗,怎能不敗于曹公之手?曹公素來重諾,他既應你不殺之言,定然遵守。只是這其中千絲萬縷,我且與你細細分說。”亂塵道:“愿聞其詳。”

  郭嘉小小吃了一口酒,陡然說道:“司馬懿……他與你可是舊識,你覺得其人如何?”亂塵笑道:“先生怎得說起不相干的人來了……”他見郭嘉神色凝重,思了半晌,緩緩說道:“我雖與他早識,但相交甚淺,但其聰亮明允、剛斷英特,乃非常之人。”郭嘉奇道:“聽聞你與他交惡,怎得評人卻是贊詞?”亂塵笑道:“司馬懿才華出眾,遠高于我,又能思善忍、懷抱遠志,方今亂世,要的便是他這般的英雄。愿他終能復歸善念,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或許將來真的能如他所愿、成王成霸了,做一個好皇帝。”郭嘉道:“你的心胸確實廣闊,我代他謝過了。”亂塵道:“萬事萬物,但求心安,不必言謝。”郭嘉道:“如此說來,他在徐州做的事,倒不全是惡事。”亂塵道:“徐州?他也在徐州?那個邪馬臺女王卑彌呼呢?”郭嘉道:“他二人素來形影不離,自然同在,帶來徐州的還有邪馬臺的傾國兵力。”亂塵驚道:“卑彌呼覬覦我漢土久矣,她率舉國兵力前來,又有司馬懿出謀劃策,豈不是容她得了逞去?”他忽而又覺得言說可笑——若是卑彌呼能得逞,按她的野心,天南海北都要是她的地盤,這陰山之地如何能安泰?再者,大哥智勇剛毅、旗下能人萬千,又怎會讓他們討了好去?果然聽得那郭嘉悠悠說道:“漢人萬萬,雖有內亂,如何能被邪馬臺討了好去?當日卑彌呼與司馬懿假意相助陶謙,實則要陶謙與曹公兩虎相爭,他們好坐享其成。事實上,他們也是這般的做了,孰料那劉備中途殺出,帶著一干漢室元老,又從孔融、公孫瓚處借了兵馬,以救援徐州之名誆了陶謙與卑彌呼,來了一個黑吃黑,入城后便將陶謙頭顱給摘了,那陶謙經營徐州數十年,可曾想過這般的下場?”

  亂塵道:“呵,劉備,又是這個劉備……他假仁假義、十足小人,也沒什么才智,但世道如此,總教真性情者惹人厭惡、偽善者受人歡喜,故而他應者眾多,連關羽、張飛二位哥哥都是騙了。想來那些漢室元老事成后都成了他的替死鬼罷?”郭嘉道:“沒錯,他將陶謙父子的頭顱送與曹公,以此為條件,欲要侵占徐州、緩圖天下。此間司馬懿、卑彌呼二人見風使舵,助他剪除陶謙舊黨,不然他憑著那點人馬又怎會占住徐州?嘿嘿,劉備這個人,一輩子沒什么大的成就,陡然成了一郡之首,便得意洋洋,說什么‘一郡一縣皆為皇土,不可退失。”居然大行分兵,教關羽、張飛兩員虎將分守衛城。想我曹營精銳如虎,他便是與倭軍精誠配合,與咱們硬碰硬的廝殺、也是難敵,這自折雙臂的手段虧得他想的出來。”亂塵道:“他守了幾日?”郭嘉道:“哪有幾日?這家伙拿漢室老臣當擋箭牌,不過半日光景,關羽被擒、張飛失散,又見得徐州降卒與倭人兵馬折了大半、雪夜里率了本部兵馬,搶了倭人的海船,假扮成倭人,放火燒了徐州城,從海路投奔河北袁紹去了。”說到此節,郭嘉甚為懊惱,“這一場大戰,他劉備毫發未損,搏了個不事強權的美名,卻不知徐州兵士全軍覆沒,漢人也好、倭人也罷,那是數萬活生生的人吶,都死在兵禍中!因此一役的酷烈,曹公為天下人所罵,便是得了十個關羽,也換不來天下人的歸心了。”亂塵默然良久,說道:“劉備野心甚大,自然不能久居于人下,想來要挑撥袁紹與我大哥的關系,要他們互為爭斗,袁紹勢大,先生既為我大哥的軍師,該是要勸上一勸,教我大哥休養生息、避其鋒芒……”郭嘉笑道:“退?如何可退?你終究是個讀書人,怎知這征戰間的不可為?曹公退他袁紹一尺、袁紹便進逼一丈,戰場之爭,不是你吃我、便是我吃你,又何來容忍退讓一說?”亂塵將頭兒直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說道:“喝酒,喝酒!”

  亂塵心中有氣,再好的美酒入喉,已似是有如刀割,便似無數的火炭般流入腹中,教他好不快活,郭嘉亦是有感而發,幽幽道:“早年時,我瞧你不起,也覺得司馬懿志向廣大、乃是我輩楷模,但經歷徐州一事,但見萬千生靈涂炭于一人一念,忽而生出無盡的疲憊感,也不知那司馬懿徐州事敗,盡數折了邪馬臺的本錢,是否與我一般作想。”亂塵嘆道:“卑彌呼為一國之主,勵精圖治、欲要開土拓疆,誠為人王之舉,但所行無端,徐州一戰,教她精銳盡喪,邪馬臺的國運怕也毀了。”郭嘉道:“沒錯,三萬倭人,除了司馬懿與卑彌呼之外,一個活口都尋不著,天闊海遠,隔了這么久、也不知他們去了哪兒……”亂塵道:“但愿他們放下貪念、求得安寧,結成一對賢伉儷,也不失一段佳緣。”郭嘉嗤嗤笑道:“你啊,總是覺得世上最大的幸福是快活夫妻、白首與共,卻不知豪杰有志、不可陷于兒女情長中?”亂塵笑道:“我說的你不懂,你說的我也不懂,咱們互為相輕、不如喝酒,來來來,再與我吃上三口。”郭嘉長嘆道:“長夜漫漫,正是人生苦短,美酒如此、故友在此,美則美矣!”亂塵吃了一口酒,笑道:“故友故友,承蒙你看得起我這個廢人,咱們今兒個喝個不醉不歸!”郭嘉轉過身去,只顧喝酒,并不回答,亂塵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只是春風呼嘯,醉意熏人,卻也聽不清楚,不知到底是不是嘆氣。

  郭嘉背向亂塵,舉頭高望彎彎明月,悵然說道:“曹兄,我若是有你的天賦,不知也會否深溺情愛美酒,不去追尋那無邊的功利……呵,世人萬萬千千,各有各的煩惱,我乃是我、又何必羨你?”說罷,轉過身來,又與亂塵吃了一口酒,緩緩說道:“劉備去了河北,自然少不了在袁紹面前挑撥,須知曹公與袁紹少年時本是好朋友,長大了也是一時為官,彼時‘西園八校尉’二人一同在列,現如今二人勢如水火,我于許都出發時,黃河一線烽火連天,百姓流離失所,好不慘淡。”亂塵道:“古來多少征戰,將軍白發、紅顏枯骨,只成全了少數人、卻苦了天下……也不知大哥與袁紹的爭殺如何收場。”郭嘉眼睛一亮,說道:“反正也是閑來無事,我與你講講戰事,你素來聰慧,說不定知兵法而伐權謀,我回去說與了主公聽,應許與他有些幫助。”亂塵道:“先生高看了,不過若是能幫得上一些忙,我便說些不成熟的看法,全當咱們吃酒的玩笑話,先生莫要往心里去。”

  郭嘉道一聲好,便從延津講起,其后是白馬、黎陽、官渡等戰略重地的戰事,亂塵側耳傾聽,間或說上一兩句,大體上是“誘敵深入、輕兵急進、奔襲突擾、攻其不備”這一十六字要訣,郭嘉乃兵道高手,卻不由心服,與他一一詳談,不知不覺,酒壺始終不空,二人也始終將醉未醉,也不知過了幾時,朝陽旭旭升起,照得二人臉上一片紅霞,遙遠的大漠里一條孤煙直直而上,大雁兒繞著紅日、呼啦啦的振翅翱翔,亂塵也聽不清郭嘉說些什么,怔怔出神間,忽地一驚:“時辰過得好快,怕是要盡了罷?”他只覺身上的鐵鏈稍稍一緊,便聽得機括嘎啦啦作響,亂塵極為不舍這寧靜的風景,但時光已至、奈何強求?他連吸了四五口帶著花香的空氣,欲要留在胸膛間,好教唇齒留香、久久回味。郭嘉體他傷意,勸道:“咱們還有小半個時辰,你在此間閑來無事,不如我將奇門遁甲的天字一卷與你讀了?這半年里,你參習天書、冥思道法,再加上之前三卷天書所學,說不定可功力精進,亦或是想出根除紫煙寒氣的法子。”亂塵已是不愿再修習武學,但轉念想到此間著實無聊,天書晦澀難懂,或許能消磨大把的時間,說不定真如郭嘉所言,一下子找到了搭救紫煙的辦法,又何嘗不可?遂是點了點頭,由郭嘉緩緩將《天》字一卷緩緩讀了,郭嘉只讀了一遍,亂塵便似通讀了全文、全然記于腦海,郭嘉一卷讀完,時辰也已畢巧,亂塵由著郭嘉將連接自己頂門的鐵鏈重陷于鐵墻中,又請他將紫煙好好的照看,目送他二人消逝在黑暗中,這才沉沉睡去。

  待得他再次醒來,已是第二日申時,因為喝了不少仙酒的緣故,他也不覺得饑餓,只覺黑暗四空、只有往日的那盞昏暗星火,不由悲從心來,大哭了一場。此后倏忽半年,蔡琰偶爾來探望,想來是左賢王有令,蔡琰也不與他說些什么,只喂他吃了酒肉,總教是二人淚眼相看,一個念及曹操、一個念及貂蟬,俱是一般的難受傷心。此間日起日落、春去夏來,天氣暖了又涼,倒沒那么的熬人了。亂塵但有閑暇,便在心中默念天書,將新學的一卷與前三卷融在一起、鍛成一處,心間漸是空明,但覺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天地之土,人在其間,正如一個大大的囚字,一反尋常武人所求的寬廣無垠、回歸心中方寸之地,道學似流水、武理如浮云,交相印生,修為蒸蒸日上,那無狀六劍的第五層壽劍之境、已是窺得了門徑。至于“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的八字真訣,他明白了后半句,卻未能體會得前半句的四字辛楚。

  不知不覺間,已是到了秋分,郭嘉應約而至,呂紫煙經由他精心調理,個頭大了一圈、面色也是紅潤了不少,二人對酒當歌,暢談天下戰事,又于天書中的道學奧義互相闡發,郭嘉武學境界雖遠不如亂塵,但其人聰慧、所習者又是道家根基,想來早年間有名師傳授,故而于武學一道進境頗慢,但天書所述,大道為先、武學只是旁支末節,二人久研天書,性子一般的寡淡,天書妙諦千萬,二人互啟互發,道德秘義,終是彰顯。待得時辰將至,郭嘉又延讀《地》卷天書,亂塵側耳傾聽,早已記在心中。來年花開水暖,郭嘉攜了捷報而來,說曹操依他二人的主張,專于奇襲奔擾,慢慢的磨了袁紹士氣糧草,竟爾逆弱為強,與袁紹平分秋色。亂塵心下快慰,又與他研讀最后一卷《人》字天書,這一讀,足足花了他三年時光,方是將六卷天書歸而為一,似那日月往返、山河復始,天地陰陽、無窮無盡,貫通豁然。

  第四年開春,小紫煙便拜在亂塵門下,做了他的關門弟子,平日里由郭嘉代勞,教她詩書禮義,內力武學、卻是亂塵親相教授,郭嘉從旁觀看,考較這半年來呂紫煙的進境。也不知是寒氣逼壓、還是呂紫煙資質有限,這娃娃詩書文采尚可,但武學一道卻甚為平常。幸在亂塵、郭嘉二人并不強求,只愿她體中修煉的內力能自我成長、終歸能將寒氣逼出,那武功如何精進、也不過是殺人的技倆,他二人更不會教了。待呂紫煙八歲時,曹操與官渡一戰大敗袁紹,席卷河北,郭嘉肩負要職,要親身領兵掃蕩河北,無暇得空來見亂塵,只好遣了一名又聾又啞的老仆護送小紫煙前來,西行一路頗多盜匪,小紫煙與老仆扮作流民、腦子又是機敏,倒也沒遇上什么劫難。亂塵擔心她回途路上遇上什么意外,便傳了她一些拳腳入門招式,這小妮子倒也厲害,數個時辰內,便也使得有模有樣,應付三兩個攔路搶劫的強盜或許可成,至于要江湖揚名、卻是大大的不能。亂塵也是不以為意,只是心覺這四年的悉心栽培,小紫煙的內力毫無進展,想到“自古名師出高徒”,又覺得師哥呂布乃是天下無雙的大士,怎得他們生的這塊璞玉到了自己手中卻是毫無長處,心下懊惱,奈何小紫煙討人喜得很,每每見到蔡琰、亂塵二人,一口一口的叫著“小姨、師父”,怎教亂塵舍得罵了她?便是重話都不肯說得一句,反是寬慰于她,勸她莫要氣餒、少年貪妄。

  這年冬天,塞外飛雪連天、牛羊深歸,亂塵身處地底,卻耳目明聰,聽那飛雪沙沙、寒風呼嘯,卻覺春波渺渺、楊柳依依,冬夏逆轉、氣血潤生,雖仍是被鐵鏈鎖著肌骨,但心動而力發、心收則力歸,似江海潮涌、又似風雨吞吐,自然而然、循道而道,武學內力,俱已澎湃無比。他身上的鎖鏈,但凡他想,不覺其出而自出,又何須假手于人?只是亂塵久處地牢,除了間或愧念張寧、悼思貂蟬,心思都遙寄在小紫煙身上,便是出了地牢,他又能去向何處?倒也湊巧,河北大寒、曹袁互相休兵,待得來年破冰后再戰,郭嘉終是抽出了空來,與小紫煙同往。小紫煙雖不好酒,但遺傳了她父親的豪意,酒量倒也不淺,三人對酒當歌,好不快活。來年開春,又是紫煙獨來,亂塵念她十歲生辰,許了她三個愿望,待得她及笄時便可還她,紫煙少年心性,滿心歡喜。

  此后春夏秋冬,寒暑易轉,光陰似那春水,撩撥人心。紫煙慢慢長大,生得越來越是像她娘親貂蟬,出落得如那芙蓉,美極靚極,亂塵瞧在眼中,總是悲傷大于歡喜,他師徒二人雖是半年一見,但相處親密,如那情侶耳邊廝磨一般,亂塵情知男女有別、有心避嫌,但奈何他鐵鏈鎖身,加之紫煙呵氣如蘭,于他身前甜甜的笑著說話,似那輕飛的蝴蝶般,又怎會不教亂塵暗起了情愫?小妮子也不知輕重,對亂塵頗是依賴,總喜歡雙手攬住了亂塵的脖子,在他眉心間留一個唇印。蔡琰瞧在眼中,心覺亂塵當年苦戀姐姐頗是辛苦,現下二人既然是郎有情、妾有意,旁人又能說些什么?

  至于武功道學,亂塵早已入了圣人之境,來去兩空、道德清冷。紫煙與那郭嘉卻囿于資質,也沒見什么長進。不過天書所學,教他二人收心養性,外練肌膚、內強筋骨,紫煙的寒氣已是驅得八九不離十了,反是那郭嘉,一門心思鋪在河北滅袁的戰事上,染了寒疾,咳嗽愈來愈重,每日都嘔出鮮血來,亂塵亦是要渡功相救,都被他婉言謝絕了。亂塵情知郭嘉心性如此,只得心底默默低嘆,說上幾句道德經文勸與了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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