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后我參軍當了海軍制圖員,用針頭在圖板上點沙灘的時候,經常會想起母親給我講的間苗課,點沙灘就跟給胡蘿卜間苗差不多,要像篩子眼兒一樣點出規則的菱形。當時我最大的問題是坐不住屁股,新鮮勁兒一過就沒有耐性了,一會兒蹲著,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喝水,喝得肚子圓鼓鼓的又不停地撒尿……母親后來降低條件,我可以不干活但不能亂跑,以免踏壞胡蘿卜苗。于是就不停地給我講故事,以吸引我坐在她身邊,從天上的星星直講到地上的狗熊……那真是個幸福的下午。自從我能下地野跑了,就很少跟母親這樣親近了。
小時候我干得最多的活是打草,我們家有一掛大車,駕轅的是牛或者騾子,還有一頭黑驢,每到夏、秋兩季這些大家伙們要吃的青草大部分得由我供應。那時候的學校也很有意思,每到天熱,地里家里活兒最忙的時候,也是我最愿意上學的時候,學校偏偏放假,想不干活都不行。夏天青草茂盛,打草并不難,難的是到秋天……
秋后遍地金黃,金黃的后面是干枯的白色,這時候的綠色就變得格外珍貴了。我背著筐,提著鐮刀,滿洼里尋找綠色——在長得非常好的豆子地里興許還保留著一些綠色。因為豆子長高以后就不能再鋤草了,好的黑豆能長到一人高,枝葉繁茂,如棚如蓋。豆子變黃了,在它遮蓋下的草卻還是綠的,鮮嫩而干凈。秋后的嫩草,又正是牲口最愛吃的。在豆子地里打草最苦最累,要在豆秧下面半蹲半爬地尋找,找到后跪著割掉或拔下。嫩草塞滿了把,再爬到地外邊放進筐里,然后又一頭鉆進汪洋大海般的豆子地。
我只要找到好草,就會不顧命地割滿自己的筐。當我彎著腰,背著像草垛般的一筐嫩草,迎著輝煌的落日進村時,心里滿足而又驕傲。鄉親們驚奇、羨慕,紛紛問我嫩草是從哪兒打來的,還有的會夸我“干活欺”!(滄州話就是不要命的意思)我不怎么搭腔,像個凱旋的英雄一樣走進家門,通常都能得到母親的獎勵。這獎勵一般分兩種:一種是允許我拿個玉米餅子用菜刀切開,抹上香油,再撒上細鹽末。如果她老人家更高興,還會給我三分錢,帶上一個焦黃的大餅子到街里去喝豆腐腦。你看,又是吃……但現在想起那玉米餅子泡熱豆腐腦,還香得不行。
我最怵頭的活兒是拔麥子、打高粱葉子和掰棒子。每當我鉆進莊稼地,都會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弱小和孤單。地壟很長,好像比赤道還長,老也看不到頭。我不斷地鼓勵自己,再直一次腰就到頭了。但,腰直過十次了,還沒有到頭。莊稼葉子在身上臉上劃出許多印子,汗水黏住了飛蟲,又攪和著蛛蛛網,弄得渾身黏糊糊,緊繃繃。就盼著快點干完活,跳進大水坑里洗個痛快……令我真正感到自己長大了,家里人也開始把我當大人用,是在一次鬧大水的時候。眼看莊稼就要熟了,突然大雨不停,大道成了河,地里的水也有半人深,倘若河堤再出毛病,一年的收獲將頃刻間就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