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只和福先生大致述說了這段日子在島上的情況,也沒有提起遇雕救雕之事,怕又要解釋更多。
他告訴福先生:石干千里送藥,后來沒了音信,他不放心族人,又見西北風起,不會即有大東風,便沿大河尋覓而來。
福先生聽他說前日就到,因恐生相在附近暗中查看時,不禁脫口道:“那妖物在此活動?”
重華點頭道:“不一定跟著你們,你還記得在山寨老家,它出現時,天上一直有二只鷹在上空盤旋?”
福先生迷惘地搖頭:“啊!這倒沒注意到。”
“我尋著你們,看到大船上空正有二只鷹飛過,便留了一份神,把附近的地域都搜看了,才確定它沒有在此活動,只是這附近恐怕另有人居。”
他說話時留了話絮,其實雙雕告訴他,前面確有人居,但他既然不愿和福先生說出雙雕的故事,說起這件事時只有含含糊糊。
福先生全沒細想,反倒一驚,情不自禁的向窗外張望,便要起身,重華拉住他:“放心,我都查看過了,也許它有了上次事故,這次另有偷嬰對象了呢。”說這話時,他臉上便透露出一絲憂慮。
福先生聽他一說,便坐下身來,二人沉默片刻,福先生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詢問:“金先生,依你之意,我們何時可到達目的地?”
重華問:“怎么,你也著急了?”福先生不答。
重華看著他的臉緩緩道:“你素有抱負,是作大事之人,又是首領,為何也沉不住氣?你率族人自離家至此,已是相隔千山萬水,行程何止千里!何況全族出動,拖家帶口,這才多久,便是平坦大道,可有這快?”
福先生忽然醒悟:“是啊,這么簡單的道理,也要先生啟發,我也太愚急了!”只是心中雖然想通,但所問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心中畢竟不暢。
重華知他心思,站起身來,推開窗戶,望著窗外:“你們的路和這黑夜一樣,漆黑一片,只有沖破它,找得光明地。”他回頭看看福先生:“否則不必離家出走,甚或眼下,隨便找個地方,水土亦佳,何其安順!”
他頓了頓接著說:“但我要帶你們所去的地方,天下絕無僅有,實是人類繁衍發達的寶地,因何途中受苦挨累,遇阻遭挫,就作次想了呢?”
福先生大為感動,起立正身道:“先生一心為我族作想,高瞻遠矚,我等愚孥不及,還請先生不要放棄!”
重華關窗轉身,讓他坐下,微笑道:“天下之大,曾可容數十億人,以前人找地,只為一片容身,現在你全族子民才數百計,也是在人找地,卻是挑選廣闊發達之所,此等境界差異,難道你也和族人一致?”
看到福先生臉有愧色,他話鋒一轉,又安慰起他來:“不過以我曾遍走大地,此處應離它不遠,此時切不可松懈,趁此冬休,我還需找到石老前輩,他閱歷既深,牢記地理,而且無論旱地水路,多逢石遇山,非他坐鎮不可,只是另有一事,你不可忽視。”
福先生忙道:“請先生指教!”
他心中明白,眼前的金先生看似年少不變,少讓人服,其實年紀不知比自己大了多少,而且定然遭遇奇特,行動力量非凡,大幸其為人中正實誠,對本族前途關心殊甚,實是族中神仙貴人,是故一直心懷感激,極為倚重,當下更認真聽講。
重華道:“我這二日雖在注意妖孽,但得空上船幾次,眼看族人耽于吃睡,不思稍動,血氣擠失,壅冗既重,拒受天地靈氣,怕要淪為土腐之身啊!”
福先生又騰的一下站起,激動道:“先生所言極是,在下剛才冒問便為此事,我也是不遇知音,不表言語,眼見族人每日無所事事,神色迷離,身子躺下去是一橫,站起來是一豎,行尸走肉一般,我心中著急啊,再這樣下去,怕不到新家,人都毀了!”
他這一大聲,孔定、福海、福松、伏桀等早已在艙外聚集聆聽,自是人人羞愧,福嫂更是為丈夫激越之語啜泣起來。
重華連忙開門,讓他們都進來,看看他們都穿了外衣,這才鄭重道:“齊家治族,都有規矩,任其懈怠,便如禽獸。動物有尖牙利爪鱗甲羽毛,有四足奔跑,有翅翼可飛,人卻沒有此等防衛或攻擊條件,所不同處,頭可抬、腿可站、手可用而已,倘若頭腦空空、躺倒二腿、空置二手,真是蛇蟲也不如了。”
他又面對眾人語重心長道:“各位都是族中明理之人,捫心自問,便讓你們每日吃飽,每日睡足,每日曬曬太陽,大伙一起閑扯,啥事不干,這樣活著可有意義?”
眾人都搖頭,福海道:“可是我們就是天天無事可做。”
“你們先要心中有責任,無論是大責任,小責任,先讓自己的內心充實起來,然后是照顧好自己的家人,再后就是關心族中的事情,如果心中有了責任,像孔隊長那樣,自然會想到做些什么,怎么做好,不明白就看看那些做得好的人,或者問孔隊長和族長。”
福先生先回應:“金先生說得對,我這做族長的責任大著呢,其實也沒有做好。”
重華點點頭,繼續說道:“你們要明白,現在你們人在旅途,危機重重,大家有沒有在心里想過:到達目的地前該怎么做,遇到困難時怎么辦?”
眾人又都搖頭。
重華說:“要齊心!要無私!”他說完這六個字,掃了在場諸人才道:“出門不比在家,如果心不齊,只想著自己的小利,就會毀掉族中的大利。”
有人便掉頭看著伏桀,伏桀紅著臉說:“看什么,又不是我一人這樣。”卻不似往日的大聲,頭也低了下去,余人無不心悅誠服。
重華接著開導:“你們的族長才能出眾,更重要的是沒有私心,一心想著讓本族優秀壯大,你們信任他嗎?”
“信任!”回答異口同聲。
“現在是洪荒亂世,洪水猛獸就在眼前,如果沒有一個好地方,你們可能會被淹死、餓死、凍死、咬死,你們的族長就是要帶你們去一個最能避免和戰勝這些困難的地方,去一個讓你們子孫后代繁衍壯大的地方,可能你們要付出生命,但如果以此換來每人有無數的子孫后代,你們愿意嗎?”
“愿意!”
眾人聽得血脈賁漲,淚流滿面,回復聲響徹夜幕。
越來越多的人趕來聽講,擠不進就站在艙外,福先生也忍不住哽咽拭面。
重華繼續道:“你們人少,本來就很珍貴,千萬不能自己毀了自己,對不起身邊親人、對不起祖先后代、對不起這蒼莽大地!所以從現在起,你們要尊敬你們的族長,信任他,聽他的話,要請出族中像謝長老和謝夫子這樣的人,教大家識字明理,更多活動自己的身體,能否做到?”
“能!”
“好了,下面還有很多的路要走,大家先回去休息,不要凍著了身體,回頭你們再請族長召集族人制定戒律,共同遵守。我還得去關注大東風,并請石前輩來探明前路。”
福先生當即起立躬身,由衷喊道:“謝金先生操持本族大事!”
眾人一齊躬身大呼:“謝金先生大恩大德!”
眾人猶自不舍,被孔定苦勸回艙,福先生知道一族生死前程系于重華身上,當即道:“先生,自此以后,我當率族人努力齊心,致達所望。”
重華道:“很好,你們先議定戒律條例,簡捷易施便行,切記喚起族人的活動向善之心。”
天色望亮,福先生等送重華下船,重華憂慮一事,獨問福先生:“族中又添新丁,我去之后,倘若生相至此…”
福先生自信道:“先生放心去吧,如今族人聚集船上,不似山上分散,容易監視,我有紅心箭,不懼妖物。”
重華原知福先生這支族人能于大洪水后碩果僅存,除了上天眷顧,族中首腦必有過人之能,是以毫不懷疑,又和他道:“我此番途中,順便覓查前方是否另有人居,如不及回,春暖冰開你們也當西行復上,途中若有人為明火,可以停下相會,我自會叮囑于他,和你族中互換血脈,以壯后力。”
福先生聽了,幾要膜拜:“先生一再施大惠于本族,凡我族人肝腦涂地,以盼稍稍成就先生之愿。”
重華淡淡一笑,又轉身撫了撫福孝的頭(福先生聽了重華建議,將福小改名為福孝。),和姐弟二人二人道:“我此番一忙,也沒教你們學字,你們先熟記先前所學,也要向父親討教,你們的父親智慧大著呢!”
二子含淚點頭,重華遂和福先生等告別,飄然離去。自此福先生煥發振作,勵精圖治,得空便召集各支長老及威望彰顯之人,協商制定族規。
福先生先道:“自然我族人同居船上,以后便不再以各支稱呼,本人和各位長老俱可管理族中事務。”
眾人稱善,等大眾安靜,謝旦道:“族長為全族殫精竭慮,循公無私,既為族長,自今日起,所有族人不得漠視偏慢,凡族長決令,族人都要凜遵執行。”
眾人又都撫手贊成。
孔定又言道:“金先生走時叮囑:我族人正于奔命途中,應當齊心、無私,大伙應盡力為急需時積累,平時又當省儉,不可妄開私欲。”
眾人又都理解,只有伏桀小聲道:“如此我的飯量肯定不夠。”
無畏長老白了他一眼,轉頭對大家說:“口糧分配不好辦,一碗水端平勉強能做到,只時剛生產過的女人,正在長身體的兒童,體弱生病者都不能不照顧。”
福先生毫不猶豫道:“再緊不能緊孩兒,大伙商量怎么補?”
孔定說道:“平時一人一份,多是根莖野果搭營養丸和餅干,現在配魚肉魚湯了,細糧十天半月才吃一次,還有些積蓄。”
謝旦建議:“既然還有,就不要耽擱了孩兒長身體,十二歲以下的三日一份細糧,剛生產的女人也要補身子,直到斷奶。”
福先生看著伏桀說:“現在大家身體早已恢復了,年輕人要多到山里野外找吃的,對族中出大力的族中會褒獎。”
伏桀趕緊道:“既如此,我上次抓魚可算立了大功?”
福先生道:“好,今后只要吃魚,都給你加一份。”
眾人都笑,伏桀卻不以為意,腆笑道:“這樣便很公平。”
接下來謝夫子又提出了族人應守尊老愛幼倫理、男女正心不擾倫理,有人便不以為然,說族人一船相處,難免磕碰,不可太認真了。又有人提出掛草簾、男女分住等辦法。春生長老咳嗽一聲,卻又獻言:“在上層后艙隔開幾間房,作夫婦人倫用,公共艙內,還是要守理數。”謝夫子首先贊成,并道:“既然都是為族中后繼有人,就名生育房怎樣?”眾人聽了二人主意,略加推敲,都拍手叫好。
福先生起先覺得此議離奇,難于啟口,礙于是族中大事,總要落實,聽得春生和謝夫子二人三言二語便將此規范了,也就莞爾不言。
接下來大家越談越有勁頭,最終定下七條戒律:1遵從族長決令;2尊老愛幼;3不可械斗傷人;4不可偷盜;5財物公有;6男女不得逾規;7不可貪睡貪食。
商議既定,福先生又找個日子召集全族之人,由無畏長老念與大眾聽了,又逐條解釋答疑,直到一族之人都無異議,福先生才又道:“既要傳承,我明日進山尋塊好石板,都刻在上面,先由無畏長老保管,監督施行,待金先生回來,看他可有異議?”
族規制定畢,福先生便要求年輕力壯者無論男女,成群結隊,白天上岸打草圍獵、尋種覓食、伐木制器;年長者照看幼弱,行編織之事,兼吹曬晾制干貨等;又請謝夫子謝旦等可數之人,每日教寓少年;時常舉辦集會比賽,鼓勵先進,由是族中氛圍又喧鬧開來。
此次出行,雖多周折,族中卻頻添新丁,船上自然又多了幾分吵鬧和樂趣,福先生和幾位長老談起,都感到欣慰。但于重華的警告卻無時不忘,除了挑選慣常熬夜之人輪流看守船上門窗動靜,自己也只好趁白天事少時稍作睡眠,竟夜查詢,以防妖物造訪。
一日拂曉,他在船頭練功吐納畢,回到指揮艙,坐得一會,福嫂進來,拿了衣服給他披上,輕聲道:“天快亮了,你還不回艙中休息?”
福先生打了個哈欠,問道:“你怎么這么早起?”
“醒了一會了,睡不著,上來看你。”
“有事?”
福嫂臉頰緋紅道:“沒事就不能上來看你了,你這么忙,自己也要注意身體,還有福小福慧他們。”
“他們怎么啦?”
“原來你讓金先生給他們施教,現在他不在,別耽擱了。”
“哦,也是,讓他們和其它娃一樣都去謝夫子身邊聽著,我得空再私下里教他們。”
福嫂點點頭,又道:“這一個冬天下來,船上生了幾個,又懷了幾個,夠熱鬧的呢!”
福先生微笑道:“這不好嗎?我族中還要人丁興旺些。”
福嫂低著頭微笑不語,福先生看著她的扭捏樣,心中倒明白了幾分,往她身邊靠了靠,拉過她的手雙手捂住,在她耳邊輕聲道:“我知道了,這段時間忙,也忽視了你呢。”
福嫂抿了一下嘴,抬頭看了丈夫一眼,又低下頭去,福先生的內心一下子被激發起來,看看窗外還早,攬起福嫂的腰輕聲道:“走,到上面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