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白雪千里。
楊樹精在寒風中發著抖,順便白了一眼從樹下走過的豬。
“小野豬,你又瘦了。”
“你葉子都掉光了,比我更瘦。”豬慵懶的回答著。
“你還說我呢,至少我不會凍死、餓死。你就不同了,吃不到我的子孫,這個冬天你怎么過得下去?”
“大不了一死唄,跟你的徒孫們一起枯萎。然后躺在你腳下,最后惡心你一次。”
“正好給我做肥料了,他們春來發芽時也會更壯。”
“壯了才好吃呢,總會有另一個不敢吃人的妖怪替我吃光他們。”
“可惜那時你已經化作泥土了,什么都看不到。”楊樹精吼道。
“我知道,你又要騙我去吃人,我才不上當呢,我要修煉成人。”
“哈哈……”楊樹精笑著,身上的雪花掉了一地。
“妖都還沒做好呢,就妄想著修煉成人?你野心真大。”
“我會在你的徒孫發芽之前修煉成人,鬼才想天天啃草根。”
“你……”
豬走了,還是那樣慢悠悠的,悠閑的搖著尾巴。
“小野豬你回來,在我的腳邊躺一會兒,我的腳凍僵了。”
“不,我要回家。”豬沒回頭。
“你有家了?”
“我家在云棧洞!”
“那是小白兔的家。”
“也是我的家。”
“你別騙我了,云棧洞在山腰,你卻向著山頂走。”
“我要去看月亮。”
“今晚不會有月亮的。”
“那我就等!”
豬走遠了,楊樹精滿是不解。
“這小野豬變了,我居然吵不贏他了。”
“肯定是死了老婆!”楊樹點著頭,似乎很滿意他的推測。
山頂,寒風刺骨。
豬還是趴在那個泥坑里,白雪覆滿全身。
“有十六天沒有看到月亮了,小白兔也有十六天沒有看到我了。”
我記得她蹦跳著出現的場景,記得她月下起舞的模樣,也記得她踏月飛升的回眸。可我就是忘了問她,她什么時候回來?
也罷,我會等到下一場輪回。
豬在山頂待了三天,背上的鬃毛掛滿了冰霜,就剩兩個鼻孔在呼呼噴著白氣,眼珠一動不動,異常呆滯。
又白等了三天,濃濃的霧氣將大地裹得更加嚴實,似乎這樣更容易讓蒼天遺忘它。
當時光如同大地一樣蒼白,誰又會在乎?
……
青鳥在濃霧中緩慢穿梭著,好不容易看清了地面,她高興的落在了一堆雪上。
“長這么大還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雪天呢,飛了半天也找不到半點吃的,非要把我凍死餓死不可。”
“死了才好。”有個懶懶的聲音傳來。
青鳥驚得跳了起來,羽毛直豎。
“誰?”
沒有回應,她四處張望著。
“好熟的聲音,你是豬哥哥嗎?你在哪?”
“我在你腳下。”豬有氣無力的答著。
青鳥飛下雪堆,終于看到了豬那雙空洞的眼神。
“你……在這里做什么?”
“等月亮呢。”
“大白天哪有月亮?你會凍死的,笨豬。”
“死了才好,反正我也看不到小白兔了。”
“小白兔?她去哪里了?我好像也有很久沒見過她了。”
豬呆滯的目光往上移了移。
“她上天了,在月亮上。”
“她怎么會在月亮上呢?怎么上去的?難道是凍死了?”
“她沒死,反而修成了人身,得道飛升,直奔月亮而去了。”
青鳥驚得目瞪口呆。
“成仙了!她還是福陵山上第一個修煉成仙的呢,真羨慕她。”
“你想她了?”青鳥問道。
“只有她不嫌我丑,不嫌我笨,還讓我住她家里。現在她走了,我天天守著他的家,又看不到她,心里好難受。”他眼神還是那么空洞,完全沒有色彩。
“所以你就天天在山頂守著月亮?”
“不,是守著她。”
“唉?”青鳥嘆道。
“不是我非要罵你,只是你真的很笨,守著月亮有什么用,你想她就去月亮上找她呀。”
“怎么去?”
“你也修煉成仙呀,得道飛升以后不就能見到她了?”
豬眼前一亮,艱難的從雪堆中爬了出來,抖掉了身上的冰雪。
“謝謝你,青鳥妹妹。”
青鳥驚奇的發現,這頭平時貪吃貪睡的肥豬如今卻瘦得沒了模樣,連走路都有點困難。
“我要去山下找點吃的,不能餓死在這里。你可以去云棧洞避避風雪,那里現在是我的家了。”
豬顫巍巍的下山了,他依舊走得很慢,邊走邊四處嗅著。
青鳥心底突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酸溜溜的直沖鼻端。
“真是一頭傻豬,傻得很!”
她低頭看了看腳上的鐵環,又傷懷道:“都一樣,都很傻!”
……
豬走過了一條小溪,溪里的魚兒歡快的游著,時不時拍起一陣陣水花。
“我要不要下水去抓一條來吃?”
“不行,殺生害命以后我還怎么修煉成人,還是再找找吧。”
他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繼續慢悠悠的向前走著。
白茫茫、靜悄悄的天地間,只有豬在一點點挪動著,也只聽得到他粗重的喘息聲。
不是生活非要逼著他頑強,他只想為一個人活下去。
許久后,他到了一片麥田邊。大雪將嫩綠的麥苗覆蓋,只露出星星點點的生機。
“它們也被凍死了嗎?不過,好像還能吃。”
豬跳下田去,大口大口啃了起來。
“這味道也很一般嘛,真搞不懂以前為什么那么喜歡來偷吃。”
正吃到歡時,忽然覺得頸間一陣痛癢。他回頭望去,雪中靜靜的躺著一支利箭。
不遠處的大石后跳出了一個大漢,又彎弓搭箭向豬射了一箭。那支箭再一次被豬厚實的皮毛彈開,大漢卻不見慌亂,大笑著向他沖來。
“兄弟們都出來,有野豬肉吃了。”
又陸續跳出了幾個人來,各自拿著刀槍繩索,嚎叫著向豬奔去。
“這等天氣也有獵物送上門來,奇了。”
“好大的野豬,就是太瘦了。”
“唉……這么大的骨頭架子,好歹也能燉上幾鍋湯了,知足吧。”
“……”
豬扭頭就跑,忘了那片麥田,忘了歸去的路途,也忘了自己是個會吃人的妖。
他只顧低頭狂奔。
“別讓我看到他們,我不能吃人的。”
獵人追趕的腳步聲漸漸聽不到了,呼喊聲也越來越小。
“這瘦豬跑得真快。”
“可惜了,過冬的口糧又沒了。”
“從沒見過這么能跑的野豬。”
“成精了吧!”
……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直到累得脫力。
前方是所宅院,可惜他已無力再跑,索性往墻跟一趟,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那噴出的熱氣將身前的雪花融了大片,又陸陸續續被大雪覆蓋。到最后,豬身上也蓋了厚厚一層,將他掩埋。
也許,這就是他在人世間最后的歸宿,早晚會被滾滾紅塵掩埋。
“咦!這雪人堆得也太難看了吧,怎么像頭豬似的。”
“肯定是高才那個蠢貨堆的,讓本小姐好好教教他。”豬依稀聽到人聲,但它不想動了。
“就這樣吧,讓我歸于塵土。”
豬感到自己身上的雪花被一層層剝離,接著一只溫熱的小手觸到了他冰冷的臉龐。
“豬啊!”一聲尖嘯劃破長空。
豬被驚醒,慢慢睜開了雙眼。
一身水綠的鎦金裙占滿眼底,一個清瘦的女子驚慌的看著它。青絲吻雪,潔白的簪花隨風微動;玉指泛紅光,秀眉鎖橫波。
女子癡了一會兒,便側著頭好奇的靠近了他。
“真的是一頭豬耶,好像還很可憐。你肯定很累?很冷?還很餓吧?”
豬不敢說話,怕她認出自己是妖。
“等著!”
女子神秘一笑,提著裙角進了院門。
豬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蹦蹦跳跳的小白兔,會罵他卻不會怪他,會笑他卻不會怕他。
“可我不能嚇她,她是人。”
豬艱難的從雪地里爬起,拖著疲憊的軀體準備離開。
“喂!你回來,我有大蘿卜。”
豬轉身,見那個女子懷里抱著幾個粗大的蘿卜。
他突然不想走了。
“太神奇了,你居然能聽懂我說話。”
“可你明明是一頭野豬啊。”女子笑著走近,將蘿卜往地上一放。
“喏……你的!”
她笑著蹲在他身前。
“我想看著你吃,我知道你能聽得懂。”
豬鼻子酸酸的,這種感覺與那晚月下一模一樣。
但他不能在她笑的時候哭。
所以,豬張開大嘴大口大口的啃起了蘿卜。
“哈哈……”她笑著坐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他們都嫌我話多,嫌我煩,正好我找一只不會說話的豬盡情的說。”
“然后呢……你就盡情的吃。”她點著豬的額頭。
那一點點溫暖好像將他冰冷的心融化了,那只存在了一刻的溫柔那么讓人迷醉。
“有人跟你說過你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嗎?”
“一口一個蘿卜,我家會被你吃窮的。”
“你背上的毛那么硬,像只刺猬,牙齒又那么長,像只大貓,你真的是野豬嗎?”
“對不起,我忘了你不會說話。”
那女子邊說邊笑,豬在她的笑聲中很快將那幾個蘿卜啃光。
“你看著我干嘛?還不夠嗎?”
“嗯!”豬哼著。
“不行,不能吃太飽,你吃飽了明天就不會來了。”
“你要是不來,誰聽我說話?”
“乖乖的回去,明天再來吧。”
豬搖著尾巴走了,走了百十步后,他忍不住又回頭望去。
那女子還在雪中,遠遠的搖著小手。
“去吧,明天再來,我還在這里等著你。”
“等我?”豬懵了。
“居然有個人會等我?”
月下,我癡癡仰望,盼一世輪回。雪中,她殷殷期盼,等一個轉身。只記得當時,她舞步輕盈、眼波流轉;她笑顏如花、青絲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