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卑微的跪在天地間，異常平靜。此刻，他才真正覺得自己渺小。與世間所有痛苦的人一樣，終是扛得起江山，容不下自己。
還是那副皮囊，但他仿佛有了久違的感覺，那雙曾撫過佳人面龐的手微微顫抖著，指尖再也觸不到關于她的一切。他臉色木然，說不清那些覆在臉龐上的冰雪到底來自哪里，是五百年在人間經歷的風霜？還是五百年前流在碧霄的淚光？
他抬頭望去，看了五百年的星空一點也沒變化，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他好像是做了一場長長的夢，夢醒時，天還是那個天，他已不再是那個他。
滄海無邊，白發在人間。望長天，有多少清風隨云煙？
他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喜歡看星空，原來那片星空背后還有雙眼睛靜靜的看著他，等著他。也看清了夢里的那張臉，惆悵得讓人心疼。
“她才是我的劫，永遠過不去的劫。”豬輕輕說著。
“天蓬，前世種種你皆已想起，如今是放下還是重新拿起，你自己取舍吧。”菩薩看著他。
豬跪在雪中，雪花又重新將他覆住，只剩下那雙空洞無神的小眼默默涌著淚花。他想了很久，終于咬牙道：
“菩薩，弟子不能決斷。”
“怎么是能？怎么是不能？”
“弟子愚鈍，菩薩普度眾生，還請賜教。”
“佛家所說的能，在于能舍、能放、能接受一切眾生、能容萬物，度一切眾生。可惜我能度眾生，眾生卻不為我所度。今眾生疾苦，貪淫樂禍，多殺多爭。人間儼然已是一個口舌兇場，是非惡海。奈何他們寧愿糊涂終老，虛度此生，也不愿行善舉，修佛法。”
“弟子還是悟不到，愿隨菩薩修行。”
“你真能放下？”
“弟子想先學著接受眾生，容萬物。”
“佛法也能寓于持戒之中，沒有戒律便沒有佛法。天蓬，五百年的人間苦修，所有的情孽也該有個了結的時候了。只是你與我佛緣分未到，我先賜你法名悟能，你靜心在此守戒三年，以證佛心，三年后自有機緣。”
“多謝菩薩！”
豬看著蓮花遠去，像極了一顆流星，決然的沖向黑夜。或許，那里才是它的歸宿，更需要它的光華。雪仍在紛紛揚揚的下著，空曠的雪地上僅存一絲余音在繚繞。
“你要斷了三葷五厭，謹守佛門八戒。這三年中，你若每破一戒便會減去一分功德，增一分貪念。如若八戒破盡，你終會變成另一個與自己完全相反的人，謹記，謹記。”
豬在雪地中跪了許久，直到萬物休盡。雪停時，滿天星斗重現人間，璀璨的中天之上靜靜懸著那輪明月，映得大地更加冰清玉潔，仿佛換了一個人間。
他終于從雪堆中爬了出來，用力搖晃著周身冰雪。所有的冰雪在一瞬間四散飛去，他背后的鬃毛齊射而出，化作一柄錚亮的釘耙。
靜了，雪地上多出了一個清雅俊秀的男子來，他翹首望著明月。
“我回來了，你還在等我嗎？”
……
福陵山，云棧洞。
青鳥一睜眼就看見了一旁靜坐的男子，他那微閉的眼中看不見一絲波瀾，這是經歷了多少風雨？沉寂得難覓一點生機，這是看透了多少冷暖？
不知誰人曾與他對視，后余生埋藏眼底。
青鳥沒敢細看，倒是把她嚇得羽毛直豎。
“哎呀，人……救命！”
“別怕。”
“你怎么進來的？”
“我只是回家而已。”男子回頭溫柔的看著她，如同看著一個老朋友。
“我是說……你的聲音好熟悉。”
“我是你豬哥哥啊，青鳥妹妹。”他微笑著。
“真的嗎？你修成人身了？”她繞著男子歡快的飛著。
“真好，你和小白兔都修成人身了，真羨慕你們。”
“青鳥妹妹，以后你就更孤獨了。”他深深凝望著她，那笑容也漸漸淡去，他嘆道：“或許該是你離開的時候了。”
“離開？去哪里？”青鳥不解，他的凝望讓她不敢直視。
“往西，到昆侖山去，那里才是你的家。”
“我不走，我一直再等一個人，他還沒出現。”
“會等得到嗎？”
“會的，我感覺我一定會在這里等到他。”
“你在這里等了那么久，為什么？”
青鳥望了望洞外，雪依舊紛紛揚揚的下著，好似要將世間所有的回憶全部掩埋掉。她靜靜看著雪落，仿佛想把那片蒼白的記憶融進雪花。
“就為了跟他說句話，一起聊聊天。”
“或許，你早就等到他了，不是么？小青！”
“你叫我什么？”青鳥停了下來，落在男子身前仔細看著他。此刻她眼中的雪花全部化盡，連同那顆柔弱的心。
“有點像，又有點不像。”
“我覺得不像，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該叫什么名字。是玄智兒、天蓬，還是小野豬、豬剛鬣，或者悟能。”
“我知道，你叫豬哥哥。”
“去吧，青鳥妹妹，去那個真正屬于你的地方。”
“能再陪陪你嗎？”
“不能！”
“為什么？”
“因為我在悟能。”
男子閉上了眼，也關閉了那段回憶。或許，她們的故事五百年前就該結束了，如今活的只是記憶。
青鳥飛出洞去，在洞口輕聲說道：“這個鐵環我就不還你了，玄智兒。”
她向天際沖起，漸飛漸高，穿過淡淡的云層，終于到了那無風無雨的高空。向下望去，再也看不見福陵山的模樣。她逆著太陽慢慢飛著，雙翅越展越大，羽翼在陽光下散發著柔和的白光。身后長出了長長的尾翼，拖著絢麗的光華。她終于發出了聲聲震動云霄的鳴叫，哀婉美妙，動人心魄。
她突然發現，她居然記不清楚桂樹下那個眼神閃閃發光的少年模樣，腦海中始終出現的卻是福陵山中那頭傻傻的野豬。她心中涌起一股辛酸甜美又隱隱作痛的暖流，那暖流使她全身無力，終究失去了依偎的懷抱。她鼻子一酸，一滴晶瑩的淚珠緩緩向著太陽飄去。
希望有一天你還會西來，那時我愿意做另一個傻瓜。
青鸞不獨去，更有攜手人。
……
悟能出了云棧洞，走到了楊樹邊上。一切依舊，還是那份孤獨模樣。他一如往常，很愜意的躺在了楊樹根下。
“楊樹爺爺，你的腳還冷嗎？”
“你……”
“我是小野豬啊。”他笑著，眼神很干凈。
“你居然這么快就修成人身了？”楊樹搖晃了起來，紛紛抖下身上的雪花。他更加歡喜，舒服的享受著眼前美景。
“是啊，你說的對，我確實不適合做妖怪。”
“這樣也好，至少以后不會再吃這些花花草草了。”
“不會了，以后就由我來保護福陵山的一草一木吧，你安心陪你的子孫聊天。”
“唉……”楊樹嘆息著，他突然覺得自己老了，眼前的景致漸漸模糊著。
“我還是更喜歡聽你們吵架，其實一直吵下去也挺好，至少那樣我不會感到自己正在老去，孤獨的老去。”
風起時，滿山的樹木一起歡笑著，紛紛抖掉身上的雪花，天地更加蒼茫。老槐樹渾濁的聲音也從風中傳了上來：
“小野豬！好孩子，你終于長大了。”
……
福陵山下。
她喜歡雪天，因為潔白的大地上那個漆黑的身影會更加醒目。它會冒著渾身的霧氣出現，然后傻傻的看著她，還有她手里的蘿卜。它會慢慢啃著蘿卜，靜靜的聽她說話，一直到她說完，它才會搖著尾巴離去。她更喜歡它每次離開時那個感激的轉身，又或者是不舍的轉身。雪地上，也更容易找到它離去的足跡。
她想最后再等它一次，在雪還未化盡時。遠處有道白色的身影走來，她知道不是它。
“請問公子有沒有見過一頭很高大的野豬。”她上前問道，她也記不清這是她問過的第幾個人。
“你在等它？”男子眨著星辰般閃亮的眸子，嗓音渾厚。
“一直在等，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是不是把我忘了。”
男子看到墻角還堆著一些蘿卜，便問道：“它喜歡吃蘿卜？”
“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歡看它吃東西的樣子，喜歡它耐心的聽我說話。”她甜美的笑著，男子覺得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幸福的味道。
“也許是它聽不懂呢？”
“不，我知道它能聽懂。”
“回家吧，別再等了，它不會再來了。”
“為什么？”
“因為冬天快過去了，它有了別的目的地。”
“這是我最后一次等它了，明天……”
“明天會怎樣？”
“一個月前，爹爹將我許配了人家，明天是我出嫁的日子，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想再跟它說說話，只有它是用心在聽。”她眼神變得閃爍起來，甚至不再敢看他的眼。
“一個月前？”
“恩！”
“或許它明天會出現呢？”
“會嗎？”
“再賭一次也無妨。”男子清澈的眼神那么好看，里面好像能看到不可能會有的希望。
她依了男子的話轉身走了，失落的關了院門。心里莫名的生出一絲不該有的希望來，她總覺得男子不會騙她，明天它肯定會出現。
男子沒有離去，靜靜的站在濕漉漉的泥地上，他輕嘆道：“一個月前，我也是站在這個地方。那天，你沒出現。”
那天，他看到了南邊飛來的流星，還看到了久違的月亮，久違的自己。
他想，如果這場雪能一直下下去該多好，那樣他就能等她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