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地面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終于腦子不太靈便地記起來某件被我遺忘的至關重要的事——醫院,胺碘酮……
渾身如遭石碾,滾來滾去地碾,碾得我喘不上氣,睜不開眼……忽然,一陣直沖云霄的警報聲嗖地鉆進耳膜深處,我一個激靈,猛然坐起身——醒了。
胸口傳來的強烈不適使我又倒回去,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左右看看,文郅正將車停下,擔憂地望向我:“你怎么樣?”
“還好,還好……”我有氣無力地撫著胸口,“就到這兒吧,我還有些私事要辦,謝謝你了。”
“什么事都先放一放,來,我扶你去醫院看看。”他說著開始解安全帶。
“我沒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不用太麻煩。”我半撐起身子,“實在不行,等我忙完,另找時間自己去醫院,你放心。”
他不為所動,繼續打開車門,繞到另一側要扶我下車:“別說了,醫院就在跟前,先去醫院,別的以后再說。”
我一驚,探出小半個頭,僵在原處,果然——原來他剛剛是將車停在了醫院大門前的停車場,附近一輛救護車還在撕心裂肺地嚎。
“又不舒服了?”他問。
“啊,沒……沒有。”我心中忐忑,“沒多大事,其實不……”
“不要犟,宋疏,有問題就應該來醫院,醫生說沒事才是沒事。”他打斷我,神色一凜,又稍稍緩和了些,扶著我肩膀,“來,下來。”
我只好依言下了車,卻試著掙了掙,他低頭皺眉看我一眼,手上力道加重,我重重抽一口氣,他又立馬松開些。
兩人磕磕絆絆地走到急診室大門前,仲秋天氣,幾顆豆大的汗珠從我額頭滑落到他手背上。
他察覺不對勁,回頭看,見我面色如紙,一驚,趕緊將我安頓在走廊內的長椅上,轉身跑去導醫臺喊醫生。
一群白大褂在我跟前晃來晃去地礙眼,腳步聲在耳邊嗡嗡的,我不耐煩地閉上眼,再睜開,已經躺在一張床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被。
我瞇著眼睛望慘白慘白的天花板,嘆一口氣。
外間有人推門進來,我歪頭看一眼放在床頭的包,掀開被子起身,撩簾子走了出去。
文郅背對著我,正在關門。一旁的辦公桌上坐著一位花白胡子的白大褂,見我走出來,他放下筆,抬起頭深深看我一眼。
我干巴巴一笑。
“醫生,請問她這是怎么回事?”文郅將手中的一大包藥放在桌上,幾步跨到我身側,伸手扶住我。
花白胡子示意他扶我坐下,慢悠悠地就要開口。
我胸口起伏不定,死死盯著花白胡子,一顆剛平靜下來的心七上八下。
“年輕人,壓力大,工作太拼命,身體不是鐵打的,熬不住是遲早的事。”他捻著須子做總結,“心律失常,不是什么大問題,按時吃藥,休息一段時間就好。”說完再看我一眼。
我松一口氣,伸手拿過桌上那包藥:“謝謝醫生。”
“自己得對自己負責,有的病有藥可醫,有的病吃藥也斷不了根,說白了還得自己多顧及,知道嗎?”我一只手撐上桌角,正待起身離開,老醫生繼續開口,鄭重地叮囑我。
飲詩常念叨著“醫者父母心”。懸壺濟世者自然都希望自己的病人身體倍兒棒。
“嗯,謝謝您。”我停下來,回以感激一笑。
文郅拿著我的包從里間走出來,一只手接過我手上的藥包,另一只手扶住我,正要轉身離開。
“小伙子,做人家男朋友,也要學會多關心人,知道嗎?”老醫生冷不丁再次向文郅叮囑道。
我原本身體虛浮,聞言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知道,知道,謝謝醫生,我一定多注意。”不待我回頭解釋,文郅已經接過話頭,連連稱是。
回到車上,我心中還有些尷尬,將那包藥塞進包里,再把包緊緊抱在身前,扭頭望著窗外。
一個半大孩子正推著老奶奶沿醫院圍墻散步,夕陽爬上她溝壑遍布的臉,滄桑卻溫柔。
文郅坐進來,一邊發動車子,一邊不經意地跟我說話:“剛剛那位老醫生人挺好。”
“嗯,醫者父母心嘛。”我機械地回應。
“是啊,就跟我們自己的父母一樣,總愛嘮嘮叨叨,叮囑這,叮囑那。”他笑著搖搖頭,“小時候嫌煩。現在逢年過節回家,他們說什么都老實應著,‘孝順’,‘孝順’,不就是這個‘順’法嗎?”
“嗯,挺好的。”我眼前忽然霧蒙蒙的,那一點尷尬的情緒也丟到了九霄云外去。
“安全帶系上沒?”他將車鑰匙轉了個圈,發動車子,“對了,你家住哪兒呢?”
“哦哦,等一下。”我用力眨眨眼,從包里掏出手機,開始搜索路線。
跟著導航一路開回居民小區,文郅送我上樓,燒好一壺水,又跟我反復確認藥的用法用量之后,方才離開。
周日我睡了一整個上午加一整個下午,中途起床吃飯和吃藥,到了傍晚,再起床填了兩片面包,燒水吃藥,接著看了會兒專業書,然后繼續蒙頭大睡,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七點。
確切來說,我睡了一天一夜。
因此,星期一一大早,我很有閑情逸致地做了早飯,悠悠閑閑地吃完,悠悠閑閑地晃到公交站,擠上車,再想起來忙到四腳朝天的日子已經過去,心中頓覺十分之神清氣爽。
然而好景不長,天有不測風云——踏踏實實地懶散一天一夜后,一堆麻煩事兒仍在候著我。
前段日子,工作量大,但大多是芝麻綠豆的事兒——小兒科,現如今,工作量稍減,難度卻陡然拔高數丈。
一連搞糟三個項目之后,席枚終于忍不住把我拎到辦公室訓了個狗血淋頭。
我灰頭土臉地回到格子間,其余同事剛才在外面聽得膽戰心驚,此時都對我投來同情的目光,同時警惕著席枚突然殺出來,看我一兩眼后又都埋頭做自己的事。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我卻不敢打卡離開,乖覺地待大家都走了,繼續伏在辦公桌上加班,再琢磨琢磨專業書。
桑綺吃驚地看我可憐兮兮地埋首拼命,十分義氣地陪我待到九點過,然后下樓替我買來一份夜宵,這才打卡回家。
每晚加班到深夜十點的日子舍不得我,它又回來了。
醫生讓我近日多加休息,但現實不遂人愿——都是為了生計。我仰天長嘆,也無可奈何。
不過,好在上個星期的周日睡了個足,這個星期好歹是熬下來了。
席枚對手下人嚴厲,欣賞聰明上進的人。但她不喜歡別人向她請教,她欣賞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少說多做,默默觀察學習的人。
我不聰明,也不敢向她請教——怕印象分再降到負值。于是每天埋首在一堆項目文件和專業書里焦頭爛額,頭發大把大把地掉。
從前勞力,現在勞心,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周六上午,我起了大早,一頭扎進桌上的一堆數據里,琢磨一項投資的規劃報告。極其遲鈍的數字敏感度使我抓著筆寫寫畫畫無數次之后,終于一聲長嘆,無力地坐在桌邊,對著面前一堆廢紙,大眼瞪小眼。
風蕭蕭兮易水寒,我心中悲壯到極點。
床上的手機適時地響起,一條微信跳出來。
是文郅。
“在家?”
“嗯。”
“上次那家餐館,我一個人,一起?”
我回頭看一眼亂糟糟的桌面:“可能來不了。”
“有事?”
“嗯,工作。”
“怎么又在工作?君恒總是這么忙嗎?”他發過來一個吃驚的表情。
“也不是,是我自己太笨,做不好,總得想辦法補上。”我繼續嘆氣。
一行字剛發出去,電話就進來了:“喂,宋疏?”
“不好意思啊,我……”
“多的不說了,你忘了我是做什么工作的?”他輕笑一聲,“你把文件資料拿出來,我教你。”
“啊?”
“哎呀你放心,商業間諜的事兒我不干。”
“沒有,沒有,我沒那個意思的。”我趕緊解釋,“就是,太麻煩你了。”
“都是老同學,多大座杭州城啊,可不得互相扶持?”他頓了頓,“再說,你陪我吃頓飯,就當謝禮唄。”
再拒絕就太矯情了,我只好應了下來。
“那行,十一點半,我來你家樓下接你。”
掛了電話,看一眼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于是,我將桌上的文件資料整理妥當,裝進文件袋,換了身衣服,又粗略化了淡妝,剛拿上包走到門邊,窗外霎時響起噼里啪啦的雨聲。
我兩步奔到窗邊往外望——太陽還在天上掛著,雨卻瓢潑地下起來。
倒不像是蘇杭一帶的天氣。
于是我再跑去陽臺上拿一把傘,這才正式出門去。
雨越下越大,文郅的車停在樓下,雨刮器拼命掃著擋風玻璃,他按一聲喇叭,坐在車上向我招手,雨刮器唰地掃過,他的臉便又模糊在一團雨水中,看不清了。
我將文件塞進包里放好,雙手撐著傘跑過去,他身子探過來替我開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