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游沒有父親,她隨母親姓。游是一個賣鍋匠給取的。那時母親是黑戶,她更上不了戶口,兩人住在村里一棟危房,三歲了沒有正經名字,母親鄰居女娃女娃地喊。
據說是一個夏夜,鹿游三歲,下暴雨,雷也打得緊。她夢游,從家走到了村口,在村口的大磨盤坐了一夜,淋了一宿的雨。早起趕集的同鄉瞧見了,嚇了一跳,忙去通知她的母親,母親那時還拍著枕頭,睡得迷糊。回來后人發了三天的高燒,太陽一落就退,太陽一升就燒。都說中了邪,該請大仙來叫魂。可她還沒有名字,叫該叫誰?
母親抱著她哭,哭得街坊四鄰沒有不心碎的,可都無可奈何,直到三天后,來了一個賣鐵鍋的。賣鐵鍋的這個人推了一把三輪車,車斗用棚罩著,棚里堆滿了鐵鍋。白天他在村口磨盤吆喝賣鐵鍋,晚上他推車住在村里的祠堂。連賣了三天,他該走了,走前挨家挨戶去敲門,意思是我要走了,最后問你們,要不要買我的鍋。走到鹿游家門口,還未進門就聽到鹿游母親的哭聲。他敲敲門,母親迎出來。
他問,母親回答。他圍著鹿游繞了三圈,指了指他的鍋。
“你應買我一口鍋。”
“為何?”
“小兒名字抄寫三百遍,火燒成灰,鍋里煮水,喂給她喝,藥到病除。”
“賣鍋匠,你的辦法行不通。你不知,我家一無余錢買鐵鍋,二無我兒名字來抄寫。你速到他家去,莫在我這費口舌。”
賣鍋匠走了,拎回來一只小鐵鍋,他放在桌上,從懷里掏出一支筆、一張紙。
“我為小兒取個名,你來賒我這鐵鍋。待到他年成名時,再來奉還鐵鍋錢。”賣鍋匠邊寫,邊繼續道:“小小孩童,命途多舛。贈她一字當解脫,即算流離失所常顛沛,也叫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以天為蓋地為廬,此心安處是吾鄉。”
母親接過紙,紙上寫著的,就是一個“游”字。
鹿游跟母親在鄉下生活,住在山腳上的一間破舊的土房里。鹿游此后再沒有見過那么破的房子,后來她聽說那房子坍塌了,像一具尸體,停放在無人問津的大山大川里。
鹿游那時剛剛初中畢業,正和母親商量上高中的問題。家里已沒什么錢交學費,何況到縣里的高中上學,住宿費、伙食費一概不能省得。
她背著竹筐,在山野間漫步,她要采些山果回家做果脯。她幻想著在月底,市集上,她拿著從賣果腹的錢中抽出一塊兩塊去買一張福利彩票,說不定就中了頭獎,從此再也不用發愁。到時她一定要去大城市看看,不是縣城那樣的地方,而是BJ,而是上海,甚至洛杉磯,波士頓。
她一路跑到山頂,站在山崖邊上吹風,風在她耳邊呼呼作響,遠方是綿延的山脈。她不知會不會在這山里呆一輩子。這時候,她多么渴望長大。她想起暑假來支教的那群大學生。他們是來教學的,可孩子們要去地里做活,沒有功夫。她和朋友偶爾路過,透過窗戶朝里面張望,他們都很漂亮。聽人說,他們放了很多視頻,有國內的,有國外的。他們還教外語,怎么問好,怎么說再見。
真是羨慕。
鹿游想著出神,身體不自覺的朝前湊,她的腳下是萬丈深淵,她離那越發近了。
“喵。”
什么?!
鹿游回過神來。
“喵。”
是貓。
鹿游四下打量,循著聲音找到了一窩野貓。貓媽媽生了四只雪團似得小貓,眼下正擁在一起。正是這母貓發出微弱的叫聲。
鹿游驚喜地湊過去。
“小貓。”鹿游輕輕地用手指背碰了碰母貓地鼻子,母貓微弱的回蹭了一下,又喵喵地叫了起來。她顯然不知道那貓母貓已經奄奄一息了。
鹿游笑,聲音也輕柔起來:“你別擔心,我會把你養好的,還有你的小貓。”
母貓就像聽懂了似得,瞇起眼睛,沉靜地睡著。
而后鹿游將這一窩貓都放進背簍,高興地往山腰奔去。如果媽媽不讓她養,她還可以把貓送給她的朋友,送給村里鬧老鼠的張嬸。要是他們都不答應,她就死纏爛打,她的辦法總是很多。她這么想著,跑到村口就見到了母親,真是意外。
“媽媽!”鹿游等不及分析母親的異常,她高喊著,開心極了,“媽媽!”
“鹿游!”母親也朝她走來,滿臉慌張。
“媽媽,你猜我撿著什么了?!”
鹿游還沒來得及繼續,就見到母親身后跟出一批人,她一下警惕起來。那群人諂媚欣喜地表情讓鹿游如臨大敵,她急切地把母親拉到身邊,小聲問:“他們是誰?”
母親笑著,“你能去上學了。”
“什么?!”
接著從不遠處走來一個穿著板正的中年人,一看就是從外地、從大城市來的人。
“他們是誰?!”
“得是叫,大伯吧。”母親笑著征詢那個中年人的意見。中年人戴著墨鏡和帽子,走到鹿游跟前就摘了黑帽,露出一個鹵蛋似的光頭。
中年人倒也和善,點點頭:“叫什么都行。”他又看看鹿游,“這就是孩子?”
“對。”母親往前推了她一把,“叫大伯。”
鹿游扭捏地朝后躲閃。
母親歉意地笑,“你看,從小慣著她,沒見識,不好意思呢。”
“沒事。”中年男子點點頭,“孩子嘛。”
鹿游不滿地拽了一下母親的衣服,小聲道:“他們是誰呀?!”
母親笑:“這是你爸爸的同事。”
“爸爸?!”
那真是個陌生的詞語。
“是啊,游游。你爸爸來接你了。”
鹿游瞪大了眼睛,她怎么會突然多了個爸爸。
“我們要去哪里?”
鹿游和母親兩人在臥房,床邊是整理好了的兩箱行李,那是兩個沒見過的黑色鐵皮箱子,和周遭一切灰蒙蒙、土唧唧的家具物件都不相融合的鐵皮箱子。
那群人,她的表舅,村支書,禿頭中年男,都在外面等候。鹿游務必要把這件事情搞清楚,她驚慌失措地問,“我們要去哪?!”
“去見你爸爸。”
“什么?!”而后她帶著嘲笑的口吻問:“他是富翁嗎?”
母親一怔,看著鹿游,替她整理好雜亂的頭發,微笑著,那微笑簡直要溢出眼淚了。
“是呀,他不止很有錢,還很有名。”說著,母親就哽咽起來:“他終于來找你了。”
鹿游皺眉,她早已不期望這件事了。
“難道他先前都失憶了,現在才記起來。你不是說,不知道我爸爸是誰嗎?!”
“那是我騙你的,我當然知道你爸爸是誰。”
“那他現在又要我了?”
“不,他。也許,也許他回心轉意了。”
鹿游難以置信地發出一聲嗤笑:“我不要他回心轉意!”
母親搖搖頭,趕忙把鹿游抱在懷里。“我的孩子。”她把鹿游抱得緊緊地,“我的孩子,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太小了,以后你都會懂得。”
“我要懂什么?!”鹿游一下把母親推開,而后她也難為情,如果能上學,如果能和母親一起走出這大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可是,可是…這一切發生的都太倉促了,她本能地抵觸起來。
母親握起她的手,“你會體諒爸爸的,他有他的苦衷。你本來應該是個,是個公主一樣的人,你應該住在別墅里,應該在國際學校上學,應該,應該出國!應該穿的漂漂亮亮的,頭發也不應該是這樣的。”
母親不停地梳理鹿游的頭發,她盯著鹿游,看著看著,就笑起來,好像很欣慰似得。
“你的眼睛,很像你爸爸。你會喜歡爸爸的,你再也不用過苦日子了。”
鹿游心跳的厲害。
“媽…我…”
母親挺起身,未等鹿游說話,她的態度就變得強硬,“不管怎樣,你都要和我一起去見你爸爸。”她說著,走過去把兩個行李箱都合了起來。
趁著母親拎箱子的時候,鹿游一下躥出門外,她實在想自己呆一會。可等她走出門幾步,就見到她的筐子被倒了出來,她連忙奔過去。接著她看到那個禿頭的男人站在筐邊,手里還拎著一只死貓。
鹿游不受控制地大叫。
“我的貓!你在做什么?!”
那禿頭男人倒不意外,將那貓遞到鹿游面前,反而嚇的鹿游連連后退,他平靜地回答:“它死了。”
鹿游甚至不敢去接,它剛才還活著!
“你把它殺了?!”
“它剛才就死了,死在你的筐里了。我不把她拿走,小貓會把它吃了。”
鹿游倒抽一口冷氣,“不,不。那其他的呢?!”
“還在筐子里。”
鹿游連忙回身去看,那些小貓還在迷迷糊糊地睡覺。鹿游又氣又傷心,這些可憐的小貓,他們的媽媽都死了,他們卻還在呼呼大睡!
鹿游的母親也跟著從屋里出來,她也看到那四只小貓。
“游游!”
“我要帶著它們一起走!”鹿游搶先說。
“這怎么行?!”沒等禿頭男人回答,母親先拽起鹿游,“它們都活不久的,說不定身上還有病,你瘋了?!我們要去見你爸爸,怎么能帶著四只貓?!”
鹿游一下犯起了犟,“我要帶著!不然我就不走!”
母親生氣,正要發作。后面的禿頭男走了過來,他已經把死貓抱在懷里了。他仍是笑呵呵地:“小姐要帶著就帶著吧,不過是四只貓,沒必要生氣。”
母親聽罷,竟顯出幾分不好意思,“她真是太不懂事了。”
鹿游抱著的草筐,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