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游端著外文書,守在烤箱邊,她艱澀的英文發音伴著烤箱微微的轟鳴在廚房環繞。烤箱里面有她新做的舒芙蕾,香氣溢滿房間,連貓都被吸引過來。周放坐在餐桌旁,手捧一本《新編世說新語》。
“你什么時候會做點心了?”
“楊阿姨教我的。”
“看來你很喜歡她。”
“是。”
“等她孫子長大了,我再叫她回來。”
鹿游笑,“到時候我已經三十,也不需要人照顧了。”
“這可不對,人總是要被照顧的。”
鹿游瞧著他,還有那雙機敏的眼睛,回答:“你讀太多書了,說話顛三倒四,還酸溜溜的。”
“書中自有黃金屋,有顏如玉。”
鹿游走過去一把將周放手里的書搶了過來,她翻開,鹿游笑了一聲:“果然有。”
周放鎮靜自若,笑著又將那本包了假皮的雜志端了起來,“你的蛋糕做好了嗎?”
“我想去念書。”鹿游突然說。
她想去上高中的念頭不是一天兩天,只是周放不答應。他請了一位外文老師,每周來補習外文,另加用外語教一點生物和地理,這是兩門周放喜歡的科目。
見周放不回話,鹿游又說:“我打聽過了,附近的那所高中叫綠十,有專門給外國人設置的班級,我不怕被欺負。”
“誰告訴你的?”
鹿游猶豫,“瑪瑞斯。”
那是她的外教。
她鼓起勇氣又道:“九月開學,我可以從高一開始上。”
“你能聽得懂嗎?”
鹿游興奮道:“瑪瑞斯說,說我可以去試一試。別人都上學,我也想去。語言學校都是叔叔阿姨,我和他們,沒話說。”
周放嘆氣:“難得見你要做東西給我吃,就是為了這個事?”
“……”
“我早安排你明年上學,讀高二,只是今年想讓你多陪著我,既然你說了,那就順著你的心愿,今年上學去吧。”
“哥…”
周放笑笑,“好了,我答應你了,去把你的蛋糕端出來吧。”
烤箱適時地叮了一聲。
上學第一天,周放開車去送她上學,她穿了一件黑色白領的連衣裙,是周放挑選的。后來她的同學說這件衣服她穿的像個修女,第一印象覺得她會是個怪胎。
雖然是許開寧介紹來的,但她比許開寧低兩級,即便許開寧想要使力,也無處幫忙。他邀請鹿游參加戲劇社,但最后鹿游報了一個數學俱樂部。
許開寧在戲劇社不怎么演戲,多是做道具。鹿游去看過兩次,兩次他都在做木工,兩次都被木刺扎的鮮血淋漓,害的鹿游很不敢去,他也一見鹿游手就哆嗦。
如許開寧所言,國際班塞滿了同鄉人,雖也有幾個從南美、非洲來的,但他們的力量實在微不足道。因此鹿游和大家相處還算和諧,但因為周放對她的業余時間把控嚴格,額外的聚會鹿游參與不上,所以雖算不上被孤立,終也沒融入集體。總的來說是個局外人,是討論重大八卦前的談資。
大家對她有諸多總結,譬如:每每放學,她會早早鉆進一輛黑色越野車。她參加數學社團,老師只給布置六道額外的數學題,她拿了題就走,從不多做停留。你若截住她,申請去她家玩,她一定會露出為難的神情,說家里有病人修養,不能待客。她家一定很有錢,大家至少見過她帶過十四塊價值不菲的高奢名表。還有一條就是,她似乎背景很硬。
他們推斷鹿游一定是經歷過什么慘痛的過程,說是逃到國外也不無可能。剩下還有些天馬行空的猜測,譬如鹿游的祖上是做官的現在被抓了之類。
不過他們也不會在鹿游身上費太大功夫,他們更愛討論的人是春小羽。
春小羽是高三的學姐,長得明艷動人,以私生活混亂聞名這個小小的留學圈。學校開運動會時鹿游見過她。她梳著高馬尾,穿著啦啦隊的隊服,和其他花紅柳綠的隊員又笑又叫地從鹿游面前略過。她上的是普通班,少見國人,因此看到鹿游時稍稍留意了一秒,和鹿游四目相對,她又嗤笑一聲,好像對鹿游充滿了鄙夷。
春小羽瞧不起抱團的國人,尤其三五成群的女生。在她看來,那就像個腌缸,會散發腐壞的惡臭。所以她獨來獨往,只和外國人聊天,大家因此也看不上她,四處挖掘、制造她的黑料。沒多久有人說在好友圈看到她在甩賣名包,似乎是家里破了產,大家都大仇得報似得開心極了。
本來這樣的人鹿游是八輩子不會相熟的。
深夜,路上依然車流不斷,車開的不快,甚至快要堵起來。王東明開車,鹿游坐在副駕。王東明的生日聚會后,鹿游對他生出一種難言的疏離,很少再主動和他講話。而王東明主動說話多也是聊周放,那恰好也不是鹿游熱衷的話題。
鹿游歪著頭看著窗外。在這,車貼不了深色的貼膜,即使不開窗,景色也看得清楚。天已黑了,天空卻是瑰麗的紫色,再遠處山脈隱現,車里放著古早的港曲,鹿游正這么出神,看到前面的有人坐在路邊。
好在是有些堵車,車速都不太快。
“叔叔,那有個人?”
王東明不以為意:“哪來的醉漢。”
鹿游看那一團人影,覺得很熟悉,“叔叔,你稍微停一停。”
王東明為難:“景仁還在等咱們呢。”
鹿游也猶豫了,但隨著車流,那人離那個人影越發近了,她盯著那個人,不自覺抽了一口氣。
“怎么了?”王東明問。
那個人是許開寧,讓鹿游吃驚地還有他滿臉的血污。
鹿游將車窗降下來,“快停一停,是許開寧!”
王東明也嚇到了,他連忙停了車。
鹿游已將安全帶解開,等王東明停好了車,她就飛快地跳了下去。王東明緊隨其后,在后面放了警示牌。
許開寧察覺有人,嘴里還用外語念念有詞,大意是給老子滾遠點的意思。他手里還拿著一只碎酒瓶,酒瓶上有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血。
鹿游驚訝,難道他把自己的頭砸碎了?
“許開寧!”鹿游把他的頭掰了起來。
他抬起頭,立馬罵罵咧咧用外語說了大堆臟話,好在鹿游也聽不太懂。
“許開寧!”
這下許開寧睜開眼睛,稍稍定睛端詳。
“路由器?”他恢復了國語。
“…”
“寧寧,你怎么在這?!”王東明也過來,先把他攙了起來,“這是高速,你在開什么玩笑?!”
鹿游和王東明一起把許開寧拉了起來,許開寧抗拒掙扎,一邊罵著垃圾話。
“你在這,警察會來的,到時候你要被遣返!”鹿游喊道。
“遣返就遣返!媽的老子巴不得回家!”
許開寧沉的像頭豬,兩人費了大勁,終于把許開寧弄上車。血污抹了一整個后排,王東明懊惱地撓頭。不過怎么說,還是先下了高速。而后王東明給他的爸媽打電話,鹿游在后排企圖拍醒昏昏欲睡的許開寧。
“許開寧!!”
許開寧嘴里咕噥著幾句春小羽的名字,好像失戀了一般。
鹿游探出頭,“怎么樣?打通了沒?”
王東明搖搖頭,“我先送你去酒店吧,景仁等著呢。”
正說著,許開寧的電話響了起來,鹿游連忙去看,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正是春小羽。
“喂!”
“喂?”
對面一愣,鹿游擔心她掛斷,立馬道:“您好,您是這個電話機主的朋友嗎?”
“怎么了?”
鹿游聽見了許開寧叫春小羽,眼下她又正好來了電話,鹿游琢磨著也許是情侶吵架,能讓春小羽來一趟是最好,因此她佯裝路人道:“他,他剛才在高速上,太危險了,我把他拉到鄉道上了,就在G20玫瑰村的二口。你來就能看見我們。你能不能過來把人帶走,不然我們要報警處理了,或者你叫他的家人、朋友來都行。”
對面沉默片刻,“好,你等一會。”
過了大約十五分鐘,開來了一輛紅色跑車。從上面下來一個大波浪美艷女子,就是春小羽。她那時候大概有十七八,看起來卻很風塵。和許開寧相似,她穿了一件被潑了酒的黑色套裝,離近了還聞得到酒的味道。
看來他們倆先前的確是在一起。
“你是春小羽?”鹿游守在車邊,見她過來,迎上前幾步。
春小羽打量了幾秒,“人呢?”
“在車里。”
春小羽略過鹿游,到王東明的車上看人。許開寧躺在后排,呼呼大睡。
三個人費了一陣功夫把人抬到春小羽的車上。
“謝謝你了。”臨上車前,春小羽跟鹿游說道。
“他好像受傷了,頭上還有血。”
“放心吧。”春小羽頓了頓,瞥了一眼鹿游的淺色禮服,上面沾了許開寧的血,“你的衣服…沒關系吧?”
“哦,沒事。”
那是件價格不菲的定制禮服。
春小羽忖度片刻,露出一個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
“我是不是見過你,在綠十高中。”
“我叫鹿游。”
“哦。”春小羽拖了一個長腔。“那你…”
她們的對話被王東明打斷,他急匆匆遞來一個電話。
“景仁來電話了!”
鹿游接起電話。
“在哪?”電話那端,是周放懶洋洋的聲音。
“在。”鹿游四下張望,“我也不知道在哪。路上出了點事情,正好看到…看到我朋友,學校里的朋友在高速邊,好像出了點小車禍。”
周放道:“讓王東明去弄吧,你遲到了。”
鹿游一怔,有些賭氣:“反正我去不去都無所謂吧。”
“怎么了?”
“大家只是想見到你而已。”
“哈哈。”對面笑:“過來吧,那就當是陪我。”
鹿游楞了一下,“好吧。”
她承認自己是很好哄。
“好,我等你。”
這下她沒法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