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龍的目光與喬瑟相接，隨即陷入長久的靜默。杯中酒液映著搖曳的燭火，在他眼底投下晃動的陰影。

　　他明白喬瑟真正想問的是什么——在那個失去勇者之名的輪回里，當第三代勇者·雷以生命為代價封印魔王，將世界毀滅推遲百年之時。當他趕赴戰場，目睹那幅景象的瞬間......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接受這個事實的？

　　是見證傳承的欣慰？是未能并肩作戰的遺憾？是對百年喘息之機的慶幸？還是......對命運輪回的絕望？

　　巴龍的手指無意識地收攏，木質的杯壁承受不住壓迫泛起細密的裂紋。

　　靜默在兩人之間流淌。許久，他緩緩松開手掌，木屑如雪粒般從指間簌簌落下。

　　“我想，往前走。”迎著對方期待已久的目光，他平靜地給出答案。

　　喬瑟輕晃著酒杯，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所以，你利用那百年光陰不斷精進，才成就今日之境？”說罷淺酌一口。

　　“事實證明，對資質平庸之人而言，漫長歲月確實是最慷慨的饋贈?！?p>　　“那么這次，你也依然......”

　　“不，我會離開?！?p>　　喬瑟舉杯的動作突然凝固。這句話像一捧冰水澆在臉上，瞬間驅散了他微醺的醉意，他這才恍然——對方所說的“向前走”，并非意指“留下來”。

　　“為什么？”喬瑟眉頭緊蹙，指尖不自覺地扣緊酒杯，“那是莫恩斯特為你鋪就的救贖之路......”他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困惑，“我想不出你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誠如你所言，但......我的路不在這里。”巴龍的目光穿透搖曳的燭火，望向窗外流動的夜色，“正如這個時代的未來，從未預留我的位置?！?p>　　喬瑟的瞳孔驟然收縮，手中的酒杯險些滑落。巴龍的話語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記憶深處某個被忽略的片段——

　　喬瑟突然回想起與杜蘭德分別時的場景，那時杜蘭德曾向莫恩斯特詢問是否聽說過自己的名字。當時他們只當是尋常告別，此刻卻如驚雷般在腦海中炸響。

　　若《高天之書》記載的是倒敘的命運，那么在更早的時光里，他們理應已與莫恩斯特相遇。而倘若老人對杜蘭德的名字毫無印象，那就意味著......

　　“原來如此?！眴躺穆曇粑⑽㈩澏?，杯中酒液泛起漣漪，“就像杜蘭德早已明白......他并不存在于我們所經歷過的『未來』。”他抬眼直視巴龍，“而現在你也是——”

　　“我所留下的足跡不存在于這個時代，”巴龍平靜道，“因此，即便在已成為過去的未來里，我也必然會做出相同的抉擇?！?p>　　他站起身來：“時間很近，在三天后「黎明祭」到來時，我們會離開?！?p>　　“你要走，我跟你們一起......”喬瑟話到嘴邊卻遲疑了，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艱難開口。

　　“不，”巴龍直視喬瑟雙眼，聲音沉穩如古井無波，“「蝰蛇」你要留下。”

　　“留下來，能做什么？”喬瑟指節發白，攥緊的拳頭微微顫抖。

　　“離開，又能做什么？”巴龍反問，每個字都重若千鈞，“是著急去送死，還是在無光的未來里，等待末日降臨顧影自憐？”

　　“喬瑟·德爾芬”他說：“我的生命如同輪回的沙漏，每一次傾覆都是新的開始。但你不同，你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說罷，他轉身離去，寬大的衣袍在燭光中劃出一道沉重的弧線。木門發出“吱呀”一聲輕響，將酒館的喧囂與昏黃的燈光一同隔絕在外。

　　喬瑟獨自留在原地，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時已經傾斜，麥黃色的液體無聲地浸濕了桌面的木紋。他茫然望向窗外，夜色中的街景忽然變得如此陌生——歡笑的人群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搖曳的燈火化作模糊的光暈，就連那座巍峨的法師塔，也在夜色中漸漸褪去了輪廓。

　　窗玻璃上，他模糊的倒影與記憶中杜蘭德漸行漸遠的背影漸漸重合。喬瑟突然仰頭將殘酒一飲而盡，“砰”的一聲將空杯重重扣在木桌上。

　　“結賬。”

　　......

　　圖書館的穹頂透進第一縷微光，塵埃在淡藍色的晨曦中浮動。本該空無一人的長椅上，一位身穿冰藍色長裙的美麗銀發女子靜靜坐著，白皙的手指輕輕撫過書本泛黃的扉頁。

　　窗外，天空正一點點褪去夜色，像被水稀釋的墨。遠方的鐘塔傳來隱約的鐘鳴，宣告著慶典之日的來臨。

　　“所以，何為「超越」？”

　　在那屬于所有人的時光里，她回憶起了最初的那個問題——

　　燈火如晝的街道上，人潮涌動，歡笑聲與樂聲交織成一片。彩帶在夜風中飄揚，琉璃燈盞將整座王都映照得宛如幻境。

　　忽有銀鈴般的笑聲混入街市的喧囂。

　　“前輩，您看這個！”少女舉起一串晶石風鈴，琉璃墜子在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像不像我們在曦月之庭見過的星露花？”

　　“七分神似，倒是稀奇?！崩先饲屏艘谎?，笑著撫了撫長須。

　　“再逛逛看，有沒有什么稀奇的東西?！鄙倥壑虚W爍著雀躍的光芒，像只歡快的小鹿般輕扯著老人的衣袖，“然后我們買些回去留作紀念吧?！?p>　　“嗯，好?！?p>　　『——名為奉獻的犧牲，是無瑕之人的愿望?！?p>　　“我宣布，新的冒險團正式成立！”

　　喬瑟高舉酒杯，琥珀色的麥酒在火光下蕩漾。酒館里湊熱鬧的人群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前Rebel冒險團的成員們早已喝得東倒西歪——矮人特魯迪爾趴在桌上打著酒嗝，游俠莎琳絲特正扯著半身人盜賊的領子高歌，魔法師佩森則滿臉通紅地試圖用水元素魔法讓空酒杯自動續杯，結果差點使得整個大廳都浸了水。

　　三天前，他們在這座王都完成了冒險者注冊。當測試水晶綻放出耀眼的金光時，連公會的老考官都震驚得扶正了眼鏡——全員S級的冒險團，即便放在這個時代也寥寥無幾，消息一時間便轟動了整個冒險家協會。

　　“窗外突然傳來慶典的鐘聲，宣告著黎明祭正式開始。醉醺醺的特魯迪爾突然跳上桌子，戰靴踏得桌板木屑飛濺：“管他什么魔王，管他什么世界末日！老伙計們現在——”

　　“可是要成為傳奇的冒險團啊！”眾人齊聲接話，連醉趴在桌上的路人都迷迷糊糊地舉起酒杯。

　　“你們，也喝的太夸張了?！眴躺樕蠏熘樞?，他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頭間目光與靜坐角落的盧卡斯相遇。

　　這位素來恪守戒律的神官面前只擺著一杯清水，修長的手指交疊放在膝上?；椟S的燈光下，他銀白色的圣徽在黑袍上泛著柔和的光暈，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正靜靜地凝視著喬瑟，仿佛能看透他強顏歡笑下的落寞。

　　“怎么，「奶父」？”喬瑟下意識摸了摸鼻尖，“我的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你會留下來的對嗎？”沒來由的，盧卡斯認真地問道。

　　“你這是在說什么話，我可是冒險團的靈魂人物。留在這里受人尊敬，離開能做什么？繼續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在無人知曉的巷子里坐等末日降臨？”

　　“那就好?！钡玫交貞谋R卡斯像是松了口氣，他說著目光看向周圍爛醉的同伴。

　　“別看他們整天沒個正形，實際上他們都很依賴你。他們孑然一身，最珍惜的就是同伴，就像杜蘭德離開的那天，雖然都沒有說什么，但我看得出來大家都很難過?！?p>　　“......抱歉。”喬瑟低下了頭。

　　“我覺得你想說的應該不是這兩個字?！?p>　　“我想說......”他深吸一口氣，嘴角揚起一個不算好看卻足夠真誠的笑容。

　　“謝謝，謝謝你們?！?p>　　『——作為世間紛亂的終點，是被喚作信賴的成全?！?p>　　天空之上，流云如紗。伊萊娜乘著蒼鷹劃破天際，在漸明的夜空下宛如一道劃過天際的流星。

　　“飛得再高些，布萊托里克！”她俯身在蒼鷹耳邊喊道，聲音里帶著飛揚的笑意，“讓我們一起華麗地觸摸天頂！”

　　話音未落，前方的云海驟然翻涌，一道震徹天際的龍吟撕裂長空。明黃色的巨龍破云而出，遮天蔽日的雙翼掀起颶風，連日光都在它的鱗甲下黯然失色。

　　“這么無聊的事，你也來摻和？”伊萊娜穩住身形，挑眉望向突然現身的維拉法。

　　巨龍的金色豎瞳微微收縮，喉間滾動的低吟令云層戰栗：“爾等可知道伊卡洛斯的寓言？

　　“那是什么？”少女滿不在乎地拂開被狂風吹亂的長發。

　　“一個從御主記憶中窺見的警世傳說——伊卡洛斯試以蠟羽逐日，終因狂妄而墜海殞命?！?p>　　“所以，你覺得我這是自不量力？”

　　維拉法的龍尾在云層中劃出一道耀眼的金痕，只留下一句：“隨爾等如何理解?！痹捯粑绰洌腿徽癯?，卷起狂暴的氣流直沖天際。

　　伊萊娜猝不及防被氣浪掀得后退數丈，等她穩住身形時，那抹明黃龍影早已沖破云海，遙遙領先。

　　“......”伊萊娜怔愣片刻，突然反應過來，頓時氣的笑出聲來，“不是，你這家伙，拿這種故事拖住我，就是為了贏得勝利吧！”

　　“哈哈哈哈~”天空中回蕩著巨龍渾厚的笑聲。

　　『——在天空的盡頭，等待飛翔的鳥兒將我等踐踏?！?p>　　“慶典要開始了！快些！”

　　黎明將至，阿托莉絲緊握著白若的手腕，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靈巧穿行。據說今年的慶典將由傳奇的萊德大魔法師親自主持啟幕儀式，而地點就在那座高聳入云的法師塔下。

　　忽然，整條街道的魔法燈同時大亮。伴隨著悠遠的鐘鳴，法師塔的大門緩緩洞開，無數閃耀的魔法符文在門扉上流轉。兩隊身著星月法袍的魔術師如幻影般出現在街道兩側，他們手中的法杖頂端綻放出璀璨的光之花瓣，紛紛揚揚地灑向人群，引起陣陣驚嘆與歡呼。

　　就在這萬眾矚目的時刻——

　　一道沐浴在圣潔光輝中的身影自塔內徐步而出。潔白無瑕的法袍在無形的風中輕輕飄動，鑲嵌著七顆星辰的額冠下，是一雙深邃如星空、仿佛能洞悉世間一切真理的眼眸。他每一步落下，地面便泛起一圈柔和的魔法漣漪，如同踏在水面上的月光。

　　“是萊德大魔法師！”

　　人群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如同潮水般席卷整個廣場。

　　阿托莉絲和白若被人潮推擠著，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觀禮區的最前方，她們相視一笑，臉上綻放的笑容與周圍千萬張期待的面容交相輝映。

　　年輕的魔法學徒們激動地揮舞著手臂，孩子們踮起腳尖，每個人的眼中都映照著那神圣的光輝，臉上寫滿對未來的憧憬與希望。

　　『——是直面死亡而無畏，終末之人的歸途?！?p>　　在廣場邊緣一處被陰影籠罩的角落，黑袍人靜立如雕塑。這個位置恰到好處——既能將儀式高臺盡收眼底，又不會引人注目。

　　“我應該稱呼你什么？”

　　溫潤的嗓音穿透慶典的喧囂，黑袍人微微側首。身后，一位頂著蒼白色長發的男人正緩步而來，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帶著些許凝重，眼眸中沉淀著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

　　“薩巴托斯·萊德，”他停頓了一瞬，“還是——莫恩斯特？”

　　黑袍人的動作微微一滯。片刻的沉默后，他低笑一聲，抬手摘下了兜帽。遠處高臺上的魔法煙火恰在此時綻放，絢爛的光芒映亮他清癯的側臉，以及那雙沉靜清澈的眼眸。

　　煙火的光芒轉瞬即逝，陰影重新爬上他的眉梢。那張臉在明暗交錯間顯得格外深刻——顴骨投下的陰影遮住了半邊面容，卻遮不住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笑意。

　　“你有很多疑問吧?！彼穆曇艉茌p，卻奇異地穿透了人群的喧鬧，“不過要稍等片刻，在完成這一切后，有時間我會一一為你解答?！?p>　　“你是指這場儀式？”以地上的陰影為注腳，巴龍不再往前。

　　“以你的聰慧，想必已經猜到了?！?p>　　名為萊德的大魔法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他的目光越過喧囂的人群，投向遠處流光溢彩的高臺。魔法符文在空中交織成璀璨的星圖，將他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

　　“既然命運將你引至此地，”他平靜地開口，就像在述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不如與我一同見證——這場盛典之下，真正奇跡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