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邊關連連戰火,傷及不止國家,還有手無寸鐵的百姓。
西戎數年來屢寇邊庭,其武力殘暴,剽掠無度。逢過之處,燒殺搶掠,焚灰村陌連綿不絕,無所不用其極。致使邊關之民,為躲避患難皆舉家南遷,或逃亡邊塞、投靠敵方。
上樂九年,裴玨受命,為大將軍李遠監軍,即趕赴西北平寇。
時所過之處,難民相攙扶于道路,多是年老衰弱之輩攜著物資挈著垂髫小童。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令初出茅廬的裴玨頓覺國家安平對于百姓的的輕重,是何其重要之務。
一時間“愿將腰下劍,直為破戎敵。”之豪壯情懷令其熱血沸騰,遙想為國為民建一番海晏河清的功業。
然而西北戰事并不如他所想象那般順利,戰爭初期由于不熟悉地形與氣候,導致出師不利,甚至是屢戰屢敗,險些全軍喪都失了斗志,幸得李遠將軍久經沙場,統兵有方,深諳陣數,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讓一幫兇莽敵寇來也洶洶,敗如山倒。
裴玨在其中也立了舉足輕重的功勞。攻入敵方正營前須得派一隊先兵探其底細。裴玨首當其沖,率領四五人輕裝銜枚,探近敵營。
時西戎自恃兵強馬壯,勇士如云,又因接連取得戰功,甚是輕蔑中原軍隊。認為那些個中原兵個個個矮體弱,手無縛雞之力,不堪一擊,膽小如鼠。
故而防守懈怠,每至戰后回營便是一番酒肉歌舞。對大宣朝派來的軍隊,從未放在眼里。只當是耍猴子玩玩。等玩夠了以后便一舉掃平。
頡勒可汗便是這番打算。
可結局卻是另一番光景——還未待他從胡琴酒舞中醒來便被抹殺了頭。
征西之戰有大大小小數場與此相似的戰役。
由于戰爭頗耗國庫,恰南境叛亂迭起,西北戰爭未來得及全部掃平便只得以議和和親為歇。
李遠回京復命,裴玨被調兵蜀地,南拒南詔之亂。
王柏便是南下途中收留的。
平叛西戎許多部落后,大部分被強擄至部落中充當奴隸的中原百姓得以釋放歸家。
可是戰爭早已使他們的家園毀于硝煙之中。
大部分人不得不象先人那樣,南下逃亡以避風吹草長之災。
可王柏那時才三四歲,個頭像個小蘿卜。他依稀記得那些提著大刀大斧的壞人沖進村子的時候他還在阿娘懷里,可是突然間有人將他與阿娘狠狠扯開,他還來不及叫出聲便又被一個老奶奶捂在懷里……后來發生的事情昏昏亂亂,他一直被環抱在懷里,老奶奶粗糲的大手捂著他的眼睛。
透過手縫他零零散散的看見道路上全是躺在地上睡著的人,可是那些人卻睡得并不舒服,都睜著碩大眼睛,周身都流著發烏紫紅的血……他有些害怕,努力鉆進老奶奶懷中,避免看見那些恐怖的畫面。
可是王柏并不知道,正當他努力鉆進老奶奶瘦小的懷抱里的時候,老奶奶隨著剩下被驅趕的難民一樣,跨過一具具猙獰恐怖尸體。他錯過了,路邊一具粗布麻裳的女尸仰面朝天,嬌美的面上劃過一道濃重地血痕。
那是他熟悉無比,血濃于水的母親。
后來聽說有王軍趕來解救他們。
王柏只是蘿卜大的小孩,根本不明白這個“救”是什么意思,意義有多重大。
可是他記得每個人都很高興。面黃肌瘦的臉上掛著好久未曾見到過笑顏。
那時的他以為可以見到阿娘,或是可以見到阿耶,反正總會見到其中一個。因為他很餓,阿娘阿耶不會讓他挨餓。所以一定會有人來把他從這個老奶奶這里接走。
然而,誰也沒有。
卻來了一個高大的哥哥。
哥哥雖然穿著黑色的戰袍,卻一點也不嚇人,不像其他的兵哥哥總是板著一張臉。哥哥像父親父親一樣雙手抱起他,然后還給他喝水,吃面餅。
當然有了吃的不能忘了一直抱著他的老奶奶。他興高采烈的抱著水和面餅找到老奶奶睡覺的路邊,卻不見其人。
路邊卻沖出來好多人爭相搶奪他手里的東西。
他嚇得哇得一聲大哭。
自那以后,他就一直粘著那個高大的哥哥。
后來高大哥哥走了,將他托給另外穿兵袍的人。
最后輾轉至王三娘家中。
王三娘認他做了義子,取名王柏,給他衣食,還給他上私塾。
王三娘照顧很是周到。可是他很難過。因為他想阿娘。他知道他到了這么遠的地方一定見不到他阿娘了,就像一路照撫他的老奶奶,最后消失不見。
剛剛到京城的王柏一直病魘纏身,大病小病從不間斷。一直斷斷續續生病持續了兩三年之久,王三娘見著當初健健康康的小孩瘦得快脫形了心疼得不得了。
直到戰后歸來的裴玨,來探望幾番后,小孩就像得了上天護佑一般,迅速好了起來。
王柏很親近玄道哥哥,卻有些懼生,害怕哥哥的新妻子。
他猶猶豫豫,不知道要怎樣開口。
從后而來的裴玨卻領他靠近瑤娘。
“柏兒,叫嫂嫂。”裴玨柔聲道。
王柏看著蒙著眼睛的新嫂嫂,細細地叫了聲“嫂嫂好”。
瑤娘笑著應了聲,伸手觸摸王柏,王柏半跪在蒲團上,個子矮了些。瑤娘半跪在他對面,稍稍伸手便觸摸到了王柏的頭。她輕輕地拍了兩下,以示親近。
打過招呼的兩人迅速熟絡起來,開始天南地北的聊起來。
裴玨見兩人相處正歡,不見隔閡,便自覺退下當伙夫去了。
王柏見裴玨走了便開始興奮地夸贊他的玄道哥哥怎樣怎樣威風,如何如何了不起,說的瑤娘嘴角帶笑。
瑤娘正愁沒有可以從旁突破,入手裴玨資料地方,正好,送來一個小童子。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不急著刻意打聽裴玨消息,先讓小郎君自己倒完裴玨的豐功偉績,摸清楚裴玨大概的一些情況。然后再依料打聽。
王小郎君見嫂嫂聽得如此開心自然是說的更加賣力啦,將他玄道哥哥說的天花亂墜,完美無缺,無所不能……
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后……
“他以兵不血刃化解南詔蠻族的紛爭,然后帶著一人一馬馳返蜀地……”
正說的津津有味的王柏并不知道裴玨站在他身后聽了好久好久。
直到——“我何時如你所說這般神武?”一個憋笑的聲音自后背傳來,嚇得王柏手忙腳亂,還摔了捧在手里的杯水。弄得滿堂歡笑。
瑤娘蒙在白紗的下的眼眸早復光明,故而裴玨入堂的她是知道的,即使沒有眼復光明她也可以聞到聽到。
“玄道哥哥是貍奴么,走路也沒個聲音!”平復慌亂地王柏憤憤指責道。
裴玨頗似無奈地道:“是裴某人的錯,誰叫某人走路有聲小郎君也不聞呢?”說罷又是一陣大笑。
瑤娘聽得這笑聲舒朗,竟也跟著不自覺地又笑了。
王柏本就有些心虛吹捧,見兩人歡笑,便也被氣笑了。
一時間滿堂歡樂。
然而瑤娘笑著笑著,便隱沒了。一股濃郁莫名地悲傷卻自心底涌上心頭。
她有多久無如此般笑過?
多久了?
——大概十幾年了罷。
十幾年,說著是個簡單的數,過著卻是數不盡的漫長。
漫長地日子里,無情長久,有情寡少。
個中滋味誰能體味?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瑤娘嘴角揚起的弧度由彎彎玄月變成一條直線,全部落在裴玨眼里。
隨著她情緒靜下來,裴玨亦平淡下來。
其實王柏能令她開心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此前他還擔心兩人相處冰冷。
自打見到瑤娘之時到如今,他隱隱能感覺到瑤娘藏有很重的心事。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兩人話里帶話的試探他似乎對瑤娘所藏之事有個大概、模糊地猜測。
他被人計設了。且此事可能從他步入朝堂時便開始了。
當初這個想法浮現在他腦海里的時候他為之毛骨悚然。若真如他所猜測,那么有人在他后面監視著他,且這個人與他很是親近,十分熟悉他。雖然他不明這樣做目的究竟何為,但對于他,與他身邊的人,絕對不是好事。而瑤娘可能就是他們最初的一個計劃,然而瑤娘卻活著了,說明他們的計劃失敗,計劃失敗了所以便沉寂了。
這些個猜測雖然沒有足夠實證支撐,憑他直覺來說,也不會相差甚遠。
那么究竟是誰了?為何如此?又意欲何為?
裴玨壓下滿腹疑問,另行他事。
王柏用過晚飯后便被王三娘接走。裴玨承諾他以后可以教他騎射之術。
裴玨入堂中點起燭燈,瑤娘摸摸索索找到蒲團坐下。
天色又是欲晚之時。
兩人依舊挑燈夜話。
“柏兒為何與你如此親近?”瑤娘問道。
“柏兒并非王三娘所親生。是我在西北戰場上撿回來的。”裴玨緩緩道來。
平西北后接詔南下鎮南蠻,南下之路上難民如麻,餓殍遍野。見一小兒坐在一老奴懷里,那老奴已去,小孩瘦小可憐,不忍棄之,便自作主張收養了。然軍紀嚴明,不可擅自接濟難民,又不忍棄之。恰時,押送糧草官乃為其父好友,故拖了父友之情,并修書一封付之,將其帶回京中,交于王三娘撫養。
瑤娘聽罷,長久不語。
直到將睡之時,才緩緩道了句:“原來裴相公亦是個有心之人。”只是不曾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