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已大亂三年,上樂十年的蘇家來信中未曾解釋過半分,卻只寄來蘇瑤的生辰八字。
這事裴玨當初即覺得有些奇怪,然而并未深想,反倒理解為是蘇家想要他給一個交代,于是便將玉佩與信寄回蘇家。之后便再無蘇家音信……
后來回到朝中后,官升中書侍郎,政事日益繁多,便將這些細微末節忽略。現如今思之這其中的疵瑕漏洞,不禁令他毛骨悚然。
信真的是寄到蘇家手中了嗎?
信是蘇父親筆寫的嗎?
與他同樣面色凝重的還有瑤娘。
事情的發展變得撲朔迷離。瑤娘由最初的震驚變為惶恐,再到此時的麻木。
她已難分誰為真誰為假。
大腦混沌迷離,她當前只記得裴玨曾在上樂十年寄出玉佩至蘇家。而她,被謀殺于上樂十年。
上樂十年上元節。月初上梢頭,街市千燈如晝,火樹銀花連綿十里。人皆擁于街上,賞玩游樂,猜燈謎,吃元宵。東洲一片繁華。
那年才及笄的小娘子蘇瑤卻是個不飾珠翠,喜穿男裝、戴襆頭的“假郎君”。
蘇郎君自幼研讀詩書,修得一身書卷氣,加之容貌俊秀,常笑羞娘子。
只記得那晚燈市如晝,她與一仆流連粉香珠玉叢中。不時有戴著假面的娘子投來簪花汗巾,她笑意盈盈,來著不拒,全收進仆童臂懷中。
興致闌珊,才出燈市,意欲歸家。
不成想旁側忽然竄出來數人將其籠罩在麻布口袋之中。混亂間見其仆童被一刀斷喉嚨,血濺如注,令她萬分驚恐膽寒。
蘇瑤不知道那些人扛著她究竟要去往何方。待她被放出來時,是在一間破廟里。
為首的是個額上刺黥的中年男人。男人很禮貌地讓她拿出她手中的玉佩。當時的蘇瑤以為他們是要劫財,便將懷里的玉佩與錢財盡付與他們。
那些人見她慌亂害怕的模樣都嬉言嘲笑。唯有那個男人面無所動,只是專注地在物什中找到他想要的東西。
蘇瑤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將兩塊玉佩合并,變成一塊玉玨,眼中一片驚詫和畏懼。
那男人看著合和無縫的玉玨,面上一喜。
蘇瑤對那笑容卻打了一個寒顫。
旁側的人見到玉佩對上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吵鬧:
“看來是天要亡汝了,誰叫汝投生了這玉佩主人……哈哈哈……”
“汝的未婚夫要我們將此玉玨送與汝……做陪葬哈哈哈哈……”
“小娘子不用擔心我們會盜了汝的玉,汝未來的相公會給我們更多報酬呢!”
“其實汝未來的郎君挺不錯的還給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民安排一席之地……”
“汝也不用擔心會疼,汝相公說了不要讓汝痛苦我們會干凈利落點……”
“誒汝們怎么這么話多,直截了當不就得了么!”
“快點下手吧,結了就有糧吃搞快點……”
“多說點讓小娘子走的明白點……”
“急什么又沒有人會找來,總得讓人家好找到人償命罷……”
……
那些衣衫襤褸的壯賊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話中的言語令她一陣陣惡心反胃、頭皮發麻、手腳冰冷。
將殺她之人,乃是她從未謀面過的未婚夫……還真是令人……
可是她連反抗的力氣也沒有。
只得聽一幫賊人肆意譏諷嘲笑。
不一會,一個粗沉的聲音在一片吵鬧聲中響起。
“安靜——”斬釘截鐵,震耳欲聾。正是那個拿著玉玨的男人。
蘇瑤嚇得五臟六腑都在顫動。
她選擇緊閉著眼睛,不視眼前令她害怕驚心的場面。
喧囂漸而沉默。
片刻后,靜寂的空氣中響起他的聲音。
“想必小娘子便是蘇瑜之女,蘇瑤?”
蘇瑤顫顫巍巍點頭。
“汝手中的持的是玉佩便是與西京裴訓之子裴玨的文定之禮?”
蘇瑤顫顫巍巍地點點頭。
那些賊人聽得,又是一陣紛紛議論。
她微微睜開眼,便看見黥面男人手中持了把寒光泠泠的大刀。
男人對她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們收了裴家公子的定金,他要求我們將汝悄悄殺了順便埋在深山之中。”
蘇瑤早已害怕的淚流滿面,可能是臨死之人無力反抗,又不愿作一個糊涂鬼,她哽哽咽咽地反問:“他一定要殺掉我嗎?我不認識他……不做他的娘子可不可以?”
這一言問得握刀男人面色一變。
一旁有人見領頭遲遲不答便說道:“汝未婚夫只要我們在今晚趕緊解決汝哪告訴我們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領首快下手罷!”
有人附和道:“對啊,快下手罷……”
“早死早超生!”
“快刀斬亂麻……”
……眾人催促著那奪命刀快斬刀下魂。
然而對著那樣一雙黑白分明、無辜可憐的眸子,手中的刀就像是被牽住一般。
“啊——”
還不待男人動手,一聲凄厲慘叫打破這膠著地場面。
來著亦是不善之人,道姑了塵。
蘇瑤后來的師父。
蘇瑤被了塵救走后,便,一去不得復返。
回想上樂十年上元節,瑤娘懼意早消,惟余的是無盡地遺恨。
可現在并不是思慮報仇之事,而是厘清究竟誰是“真兇”。
沉默良久后,瑤娘突然開口問道:“撇去別的不說吧,裴郎當年可曾真的想娶過瑤娘?”
裴玨一怔,思索片刻后道:此問題我想我曾答過類似的,當年我心在仕途,對于娶妻,是承父母遺命……至于想不想娶瑤娘,當時你我天各一方,兩不相熟,兩個陌生人突然成婚,可能嗎?——自是不會。”
如此理明條順地回答是裴玨的風格。
瑤娘想得他的回答肯定是這般。可是她總覺得心里面奇怪得很,有些無以言說的失意。
“裴郎言下之意,難道即使當時將娶的妻子是誰都無所謂么?如若沒有那‘父母之命’?”
“瑤娘如此咄咄逼問又是何意?”
“裴郎只想過自己必須完成父母之命,可有考慮過瑤娘是否愿意嫁與裴郎?”
裴玨聞之,面容驚變。
突然間,這么一剎那,他心生出無以言狀的茫然和惶恐。
好像,有些事情,或者說是,很多事情,早生了無數變數。而這些變數將他的深謀遠慮之劃策,悄無聲息地脫離了他的掌控。
可是無論這些變數如何的未可知,當下,他有股十分強烈的渴望——他很想知道瑤娘的過去。尤其是她失蹤的那十年。
白紗朦朧之下,裴玨面容依然是一副冰冷淡然的模樣。
瑤娘瞧著十分心滯,繼續將心中不快發泄出來。她道:“裴郎無話可說嗎?還是一向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問心無愧、忠孝兩全?”
裴玨仍是沉默,無言以對。
瑤娘繼言:“裴郎自小早慧,過目不忘,博聞強記,弱冠及舉進士,不至而立之年便登相位,可謂順風順水,甚至以出家修道為由拒了皇帝賜婚后仍安坐廟堂之高,一片錦途……”
所以你想要那榮華富貴、金玉良緣何求不有?卻偏要埋殺我?
瑤娘句句所言,聲聲入裴玨之耳。
他不止一次聽過這樣的言論。只是從未放在心上過,可如今時遇不同。
從前他十分不屑如此言論他的人。這些人看著別人之功高而艷羨不已,然只是羨慕卻不愿付出心血以實踐,待旁人取得成功,又嫉妒不已。
他父曾有言:山不辭土石,故能就其高;何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不去障目之葉,又如何見泰山之高?
故而此類人之言,他從不聽取之,更不會放心中片刻。
可現下,他不由得思考這樣的問題。
他真的順風順水嗎?
他十分清楚——并不是。
他明白為何瑤娘會如此言論,這也是今晚瑤娘點悟他的地方。從他自己的角度來說,他慣于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去行動,凡是自己認為的該做之事便果決行之,很少征求旁人意見。可這并非是他之過,只是他從來沒有將瑤娘當做“妻子”而是一個陌生人。所以對待他與瑤娘的婚事便也成了一個“形式”。這個“形式”的執行人是他,主動權掌握在他手中。若他多多在意,便有可能與瑤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反之,則是當前的現狀。
可是這個現狀很曲折。
無論背后是否有人在操縱這一切,他明白,他終究會令瑤娘受傷,甚至是……
他無法想象的后果。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思及此,裴玨隱隱能體會到瑤娘曾經遭遇過很痛苦的之事。
霎時間,他忽感自己站在一片冰域之中,那無聲無息漫漶起來的水將他一寸一寸淹沒,窒息冰冷。
窗外的微風由弱變強,呼呼的吹拂寧靜地夜,吹進千家萬戶。
呼——大風吹透紗籠,滅熄了燭光。
本是立在瑤娘面前的裴玨護之不及,撲了個空。
夜風依舊大力吹拂,將兩人衣發糾纏。
裴玨正欲起身,卻擦落瑤娘眉間的緞帶。
剎那片刻,他恍惚看見瑤娘眼中隱隱有光。
瑤娘并未故意遮掩她的盲眼。她就是想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看一眼眼前男人是什么樣的反應。
果不出其所料,他驚疑一瞬。
“今日暫且勞累了,這些事往后再議吧,該歇息了。”裴玨語氣不自然道。
“裴郎說怎樣便是怎樣罷。勞煩裴郎重新掌燈,扶我洗漱睡覺了。”瑤娘語氣平靜,不似之前劍拔弩張。
聽之,裴玨竟不自然的順了口氣。
兩人按例洗漱,鋪席睡去。
只是,裴玨此夜失眠了。
欲多則心散,心散則志衰,志衰則事不達。
裴玨從前修道求之無欲無雜,如今雜欲叢生,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