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顧棲準時到達體育館中心,一個月前出版社給她安排了一場宣傳交流會,現場來了很多書友。這是她這么多年頭一次和這么多人互動。場面比想象中壯觀,人群密集,一眼望去全身人。
顧棲本身不是個擅長交際的人,前幾年公司提議過幾次讓她出面為新書做宣傳活動,結果一次都沒成功。大學時期她在班里,話少的可憐,和同學室友關系處的一般,甚至有些離群。
她本身也不愛湊熱鬧,沒課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呆圖書館或者窩在宿舍看書。日復一日,幾乎是不厭其煩,那時候書仿佛已經成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覺得跟書打交道比跟人心打交道輕松容易的多,最起碼書不會給人煩惱,而人會讓你對社會迷了心智。
書里的知識遠比人性,更通俗易懂。
顧棲站在臺上看下面,這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那么多喜歡她的書的人,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心平氣地與他們坐在一起談論文學。
有些東西不在于次數多與少,一輩子做好一次足矣,不是清高,也不是驕傲。
有些東西之所以珍貴,不是因為它難得到,而是想得到的人永遠得不到。
表面說是宣傳,可實際上顧棲與眾人溝通過程中,更像是和友人談言歡笑。
因為是電視同步直播,周圍人群都格外注重言語,偶爾也會出現一兩個刻意刁難提問,顧棲嘴角噙笑,一一作答。
時間過的飛快,兩個小時后,顧棲起身彎腰鞠躬,結束了這次不期而遇的見面會。人群中突然有人大聲問:“顧棲老師,你什么時候會再舉辦書友見面會?”
顧棲搖頭,眸光流轉,嘴角笑容清淺:“不知道......也許很久之后.......也許不再有,未來不可期。”
提問的女孩,噤默片刻后,漸漸紅了眼眶,帶著淚意的嗓音變得沙啞,“顧棲,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喜歡你的書,現在更喜歡你的人,希望你以后孤獨的時候不要忘記有我們。”
顧棲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停頓一秒,輕輕回應:“好…..”
女孩噙著淚光的眼,頓時亮了起來:“我能不能擁抱你一下~”
顧棲放下話筒,下臺階走到她面前,伸出雙手輕輕抱了她一下:“謝謝你。”
現場氣氛漸漸失去了原本的歡快活躍,天下無不散宴席,每個人眼里像是對即將告別的聚會流露出不舍和惋惜。
大部分人紛紛散場離開,小林去地下停車場取車,顧棲站在路邊的出口等她。
傍晚的陽光,溫煦柔和。顧棲站了一會,臉正對著陽光,有些刺眼,鼻尖也冒出一層薄汗。于是原地轉了個方向。
忽然,視線里出現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看起來弱不禁風,有些眼熟。顧棲定眼一看,認出來了,正是剛才那個女孩。
十字路交叉口,綠燈熄,紅燈亮。女孩像是沒看見似的,沿著斑馬線一直向前走。現在這個時間點,正趕上下班高峰期,這地方平時就人多車雜,此刻更是車流如織。
隔著五十米的距離,顧棲呼吸近乎停滯,下一刻抬腳猛地朝馬路中央跑,叫道:“小心。”
一聲落下,嗓子撕裂般的疼。
視線里的人仍然沒有一絲一毫地反應,聽不見似的,像個老人,佝僂著上半身,搖搖晃晃、步履蹣跚繼續往前走。
顧棲這才發現她有些不對勁,視線倏地被前面一輛車遮擋住。她繞過車跑過去,見女孩抱頭蹲在馬路中央,像沒了知覺,一動不動。幾米外迎面而來的貨拉拉司機像沒看見地上的人般,直沖而來。顧棲用了全身力氣將人拉開,可手速終究比不上車速。
直到人被撞飛,司機才后知后覺的露出恐懼的眼神。
身體落地那一刻,顧棲瞳孔劇烈收緊,感覺心臟被人狠狠扎了一刀,腦袋嗡嗡響,疼痛襲遍全身,四肢麻木,只有落在地上的雙手還在無力地顫抖。
閉眼那一瞬,她看見女孩痛到扭曲,毫無生氣的臉龐。
天空中的落日余暉,刺痛了顧棲的雙眸,腦海里只剩下一句“等我”在不斷縈繞。
那枚躺在沙發縫隙里的戒指,在昏暗的屋子里散發著璀璨奪目的光芒。躺在地上的兩人,被淹沒在來來回回的車流中,呼吸變的稀薄。
周圍行駛的車輛,有的漸漸停行,有人已經撥通了急救電話,描述著現場糟糕的情況。
十幾分鐘后救護車到了,警察隨后趕到了現場,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將地上的人抬上車后,火速開往醫院。
貨拉拉司機被警察帶走,接受審查。
路邊圍觀的人群漸漸疏散,而殘留地上那一灘血鮮紅色的血液,觸目驚心。
夜晚一場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將大地一遍又一遍沖洗。原本凝固在地上的血漬,轉瞬間沒了痕跡。
凌晨十一點,天空仍然大雨滂沱,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某私立醫院門口,一輛軍用牧馬人,駛入醫院,車身濺滿泥濘。車一停,后座的人迅速推門下車,往醫院入口飛奔而入,臉上布滿陰霾。
安靜的走廊里傳來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在103病房門口停下。里面的哭聲透過門縫傳進鞏弈耳朵里,像是魔咒。
門被推開,鞏弈盯著病床上的人,手微微發顫,幾度緊繃的神經,此刻像是突然停止跳動。坐在旁邊的中年婦女,哭聲凄厲悲慟,短短幾個小時,蒼白臉被折騰的憔悴不堪,一雙眼睛因過度流淚,布滿紅血絲。
鞏弈走到床邊,扯開白布的瞬間紅了眼眶。雙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暴動。
婦女看見來人哭的更加凄慘,像風中斷了線的風箏,搖搖欲墜。那只搭在床邊沿的手緊攥著在床上冰冷沒有一絲溫度的手掌。像守護自己的命一般,捂在胸前,試圖將自己的體溫過度給她。
軍人可以流血,但絕不能流淚。鞏弈此刻像座雕像,佇立在一旁,沒有言語,也沒有淚水,時間靜止。
鞏弈拉上白布,將地上的人扶起來,帶出房間。
同一時間,醫院二樓,司承碩靠在墻邊,目光沉凝,身上透著一股與往常截然不同沉郁之氣。
這場手術,他幾乎用這輩子的祈禱在等待。走廊里慘白的燈光,照亮了黑夜。時間是那樣漫長,讓人心力憔悴。
時間一分一秒在空氣中流動,他從沒覺得等待如此煎熬。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鳴呼嘯,雨聲凄厲,絲毫沒有停的趨勢。
這么大的雨,今年還是頭一次見。
手術室門終于打開,從里面走出來兩個主治醫師和三個護士。
司承碩抬眸,嗓音暗沉低啞:“她怎么樣了?”
周立嘆了一口氣,搖頭:“目前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把握能讓她醒過來,情況并不樂觀。我們建議您將她轉到美國找專業的腦科專家治療,幾率會高一些。稍后我把她的病歷整理好發給你,您這邊盡快做決定。”
“謝謝。”
司承碩走進病房,在床邊蹲下,一瞬不動的看著顧棲蒼白如紙的臉龐。直到口袋里的手機振動,他才收回視線。
門外司承碩聽著俞郴報備工作,開口打斷:“你看著辦吧。”
俞郴聽他語氣有些不對勁,剛問出口的話被打斷,“顧棲出車禍了,幫我聯系國外著名的腦科專家。”
俞承一愣,電話已經掛了。
寧靜的黑夜里,冷風肆意敲打著玻璃窗,發出細碎的咯吱聲。司承碩點了一根煙,靠在走廊的圍欄上靜靜的抽著。
一根煙完,他重新回到病房里,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握了握顧棲的微涼的手。
——
第二天一早,司承碩帶顧棲去了美國。飛機落地的時間,正是美國的中午,一下飛機,醫院的人已經等在外面,司承碩跟著他們一起上了醫用車。
顧棲昏迷時間已經超過了二十小時,時間越長,情況越不利,危險就越大。
這是一座私立醫院,擁有最頂尖的醫療器械和美國首屈一指的腦科專家。
“特維尓先生,請務必將她完好無損的還給我。”司承碩話語里夾著連自己都未曾發現的顫音。
“我會盡全力的,請您到外面等。”
司承碩朝他微微頷了下首,轉身出了手術室。
他仿佛又陷溺在漫長仿徨的等待中。只是這次,似乎少了昨晚窒息般的迷惘,或許他潛意識里,覺得顧棲一定能醒過來。帶著這樣一絲希冀,壓抑在胸口沉悶得到了一絲緩解。
兩個小時后,維特尓臉上帶著疲憊的神情,從里面走出來。聽見開門聲,司承碩眼皮驀地跳了一下,話到嘴邊,遲疑片刻,心里竟有些害怕知道結果。
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陷入仿徨猶豫,內心突然變的脆弱不堪,仿佛一碰就會碎掉般。
“她暫時沒有生命危險,晚點就能醒過來。”維特爾脫掉手套,拍了拍司承碩的肩膀,以示安慰。
司承碩反應過來,臉色終于有一絲放松:“您辛苦了。”
“不客氣,這是我做醫生的職責,進去看看她吧。”
司承碩進屋后一直守在床邊,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一食未進,胃痙攣越來越厲害,他擰緊眉,起身去醫務室找醫生拿了盒胃藥。
俞郴提著晚飯來的時候,屋里沒人,等了一會見司承碩拿著藥走進來,臉色很差,甚至還出現了一絲病態白。
俞郴嘆了口氣,掃了眼他捏在手里的藥盒:“這藥不能空腹吃,先吃點飯墊墊肚子。”俞郴拆開包裝袋,將飯菜拿出來遞給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我得走了。”
“嗯,你去忙吧。”
司承碩草草吃幾口,沒了食欲,將剩下的飯菜丟進垃圾桶,扣了兩粒藥放進嘴里。
興許是藥效發揮的快,整夜不曾合眼的人,這時候終于忍不住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顧棲醒來的時候,身體沉的像是壓了千斤石頭般重,酸軟疼痛,沒有一點力氣。
司承碩平時睡眠極淺,今天卻睡得格外沉,顧棲動了動身體,出了一身虛汗,連呼吸都覺得費力。她視線右移,目光落在了司承碩埋在手臂里的左半張臉上,一瞬不瞬地看了許久。
司承碩睜眼瞬見,對上她虛弱平靜的目光。兩人對視幾秒,顧棲緩慢地移動手臂,扯了下他的袖子,眼里劃過一絲笑。
司承碩揉了把臉,低頭握住她的手,輕輕揉捏。
才剛醒沒多久,顧棲臉上疲倦又上來了,腦袋里像壓了一塊帶著棱角的石頭,刺的頭暈目眩,惡心干嘔。
她想對司承碩說句話,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又費力的動了動嘴唇,最后只能徒勞作罷,闔上眼。她太累了,渾身疼痛無力,小腹下方疼痛感尤其強烈,感覺像有什么東西正從身體里脫落。
她不知道那是一個生命正在流逝。
顧棲閉著眼,表情倏地變的痛苦,司承碩心頭一顫,起身沖出病房叫醫生。
昏迷中的人,意志模糊薄弱,小腹再次傳來劇烈的疼痛感,顧棲承受不住昏闕過去。
“她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保不住了。”特維爾惋惜地說,“失血過多,我們現在急需進行輸血,不然連她也會有生命危險。”
司承碩身體一震,抬手揉搓著臉,眼中浸了一層濕意,心里僅存的幻想破滅。那是司承碩第成年以來一次情緒這樣失控,當場紅了眼。
他眼看全程,疼痛撕扯著神經,近乎麻木,頭頂那盞燈光,散發著刺眼的光芒。這樣瀕臨崩潰的絕望,磨滅了人意志。
顧棲再次醒來是兩天后的下午,窗外艷陽高照,陽光明媚。靠在沙發上的人腿上放著筆記本,手指飛快的在鍵盤上敲打,神情一絲不茍,認真專注。
司承碩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驀地停下手中的動作,抬眸往床上看過去。這樣的對視,讓顧棲輕輕地扯了下嘴角,眼中靜默安然,無聲的笑意蔓延。
司承碩放下手中的電腦,起身走到床邊替她捋順弄亂的長發,“我去叫醫生。”
主治醫生維爾拿著儀器,給她做了一系列檢查,笑著點頭:“暫時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還得住院療養半個月,后期如果沒出現其他大問題,就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
“謝謝。”司承碩朝他微微頷首,送他出了病房。
走廊里司承碩停下腳步,看向特維爾,“孩子的事,還請您暫時保密,她現在的身體情況….”
“您放心,沒有經過家屬同意,我們不會隨便向病人透露。”
“謝謝!”
“這是我們醫生的職責,你快回去照顧她吧。”
走廊里司承碩打電話讓俞郴送一些營養粥過來。
顧棲聽到開門聲,睜開眼,從被子里抽出手,朝他伸了伸,“我想坐會。”
這是她這一個禮拜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聲音虛弱柔軟,帶了些撒嬌依賴的意味,難得柔弱一回。
司承碩彎腰低頭,拉開她身上半截被子,雙手將人抱坐起來。做完一系列動作,他抬頭準備直起身體,臉頰突然被一個溫軟的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
“我餓了。”顧棲蹭了蹭他的手臂。
手臂像觸電般,傳來一陣酥麻,他抬手摸摸她的腦袋,“飯馬上到了,再等一會兒。”
寵溺的語氣,帶著平時少見的柔情,像哄孩子般。
他對她一直是有求必應,無限縱容。兩人從認識開始,因為彼此身上的熟悉感,相處時總是帶著幾分自然而然地親近。久而久之變成了依賴和信任。
他們或許不是最適合對方的人,但卻是最愛對方的人。可有時候越是貪戀這樣柔情,心里的悲涼就越清晰,時時刻刻折磨著你的靈魂。
有些隱瞞不是欺騙,是無法言喻的愛,被欺騙的那一方,活在謊言里,等待著謊言揭穿后的絕望,而欺騙者,守著秘密獨自承受著事實真相帶來的長久悲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