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王氏,從皇城來。”流火回道,任由他打量的同時,看了一眼他被雨水浸濕的半邊身子以及凌亂的頭發。
“瑯琊王氏?”夜燼眸色微變。
“嗒……嗒……”
恰在此時,一陣腳步聲傳入耳中,他側目望去,一身披墨綠色大氅的青年緩步行來,身后半步跟著另一名錦衣束發的男子。
金身佛像下的人盤膝而坐,墨色繡滿梵文的長袍衣擺迤在地面。
旦見他坐姿隨意卻不顯散漫,如爐中青煙,氤氳裊裊,讓人窺測不清,只覺孤寂,森冷寒意撲面而來。
縱然瀏覽過皇城女子弄的什么鎬京十二美男圖,倘若說是放到這人面前,論相貌姿態,恐怕都要霎時失色。
所謂男生女相者,悟性非凡,衣重六銖,晴時無弦。
老者無視一旁雙手合什閉目誦經的小和尚,只細細觀察著前面那人的側臉,心思陡轉萬變,時不時捻著胡須故意發出咿呀嘆氣之聲。
在嘆氣無數聲仍然得不到那人的回應之后,老者以掌掩面咳嗽幾下,張口說道。
“這南山寺先生呆了十余年,就沒有一絲厭煩?”
一句話說完,仍無任何回應,老者也不覺尷尬,仿若自言自語一般。
“依老朽愚見,適逢亂世,像先生這樣的人物,不在這折戟沉沙,人才輩出的時代攪弄一番風云,實在是太過可惜了………當為天下頭一樁憾事。”
“聞喜裴氏現如今在大周一家獨大,風頭無二,就連瑯琊王氏這樣的百年大族都無法睥睨,堪比當年的蘭陵蕭氏…………”
“…………”
氣氛越來越凝滯,老者說了這許多,那人的面色沒有丁點兒變化,他不禁有些挫敗,坦白直接的丟出了最后一句。
“先生對此,竟沒有一點兒不甘心?”
連著多日的風雨終于停了下來,大雄寶殿外被刮得東倒西歪的竹枝又恢復了風雨前的平靜,雨水順著屋檐滴落到地面上栽種著小池蓮花的瓷缸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先生的命數,若不在而立之前做一番惶惶大業,恐…………”
“公羊先生……”
又一滴雨水落下之時,猶如狂風凜冽中撲面而來的飛雪一般寒涼的聲音終于在殿中響起。
那人開口,公羊孫眼底頓時掠過一抹狂喜,忙斂聲屏氣,原本跪坐在蒲墊上的雙膝往前挪了挪,微微傾耳,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先生鋪路游說,孑不勝感激。”
那人雙眸半闔,薄唇微掀,語調平淡。
公羊孫愣了一下,這才笑著說道,“公羊不才,為請先生出山,方出此一計,望先生莫要怪罪。”
“世傳先生大能,所輔之人必為當世明君,當今陛下皇子眾多,先生哪怕在眾皇子中尋覓一位,都能夠名留青史,為何一定要我師叔祖下山?”
輕聲誦經的小和尚終于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望著這個晨時便來這里守著自家師叔祖喋喋不休的老者,皺著眉頭說出了心中的疑問,嬌嬌嫩嫩的奶聲在整個大殿中回響。
“小師父不知,這天下大事之疑難,唯有你家師叔祖方可解。”公羊孫一捋胡須,煞有介事的看著穿著僧衣的小和尚。
小和尚皺著一張臉,還是沒聽懂。
“鐺…………”
鐘聲敲響,小和尚一個激靈,立刻抬頭去看佛像下的香爐,見香爐中的兩柱香已燃燼,蹦跳著扔下一句話,就往大殿外奔出去了。
“師叔祖!兩柱香的時辰到了,我這就去稟明方丈!!!”
“誒??”公羊孫見小和尚一溜煙就往外面跑了,有些不解,“這小師父怎的跑得這許快?”
不過轉念一想,這佛門清修,難免會拘了孩子天性,小和尚如此也是情有可原。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入耳,公羊孫回過神來去看時,那人已從蒲墊上起身,拂了拂袍袖轉過身來瞧著他。
那雙眼睛似無盡的夜,令人窺測不清,有囊括四海之浩瀚,包羅萬象之無窮,卻也有暮靄沉沉之陰郁,冰天凍地之徹骨。
“今日有素齋,先生可去一嘗。”
“那公羊在這就謝過先生了。”公羊孫心下明了他是接受了自己的提議,略一躬身作揖,晏笑道。
“不必。”
那人古井無波的眼眸瞥了他一眼,便踱步從他身前走過,緩步離去。
“老師,這長安侯世子當真值得您如此大費周章嗎?”
目送著那人離去的公羊孫扭過頭來看著本來等候在外不知何時走到自己身邊的學生,伸手撫弄了一下自己的胡須,不緊不慢的開口。
“乾坤顛倒掌權柄……此人……如潛龍在淵,定會一飛沖天。”
乾坤顛倒掌權柄,男生女相帝皇命。這后半句,公羊孫并未言明。
學生卻聞言大驚,心中好似波濤拍岸。
“有客來訪,你我姑且先暫避。”
語罷,兩人低聲交談著循著那人離去的方向行去。
南山寺建于南山山腰處,此時大雪雖未完全融化,也才下過雨沒多久,但通往南山寺的石階上仍然有來來往往三五成群前去拜佛的人。
一隊車馬沿著山路行至南山腳下便停了下來。
王蘊之掀開車簾抬眸望去,南山隱于霧,霧隱南山。一眼看去,古樸蒼涼之意席卷滿目,隱約有鐘磬之聲飄蕩盤旋。
難怪無人知曉長安侯世子的去處,原來他竟居于這百年古寺之中。
站在南山腳下,看著那一望無際的石階,蕭禹行面色沉沉,眉頭緊皺。
“這石階這么長,要爬到何時才是盡頭?”
“七七四十九劫過后方可正道,九九八十一難后方成正果,這石階七七九九不過才一萬七千六百階。”
夜燼走到他身邊,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我家主子幼年失怙,風雨飄搖三餐不繼,拖著慘敗之身尚能爬到南山寺門,想來蕭公子應該無礙才對。”
心知少年從隨行下屬口中得知了自己身份,對自己心懷不滿,心底雖氣極他的出言不遜和話里藏刀,但理智上卻不允許蕭禹行在這寺院腳下、眾人面前與他大打出手。
他瞪視了少年一眼,赫然轉身吩咐眾人山下等候之后只身先行,快步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