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游與林珂說話的同時,前方隊列的長度也在緩緩縮短,沒過多久,就已經可以聽清楚桌前對話的聲音了。
坐在桌后的分堂弟子開口詢問:“名字!”
站在桌前有些緊張的小孩回答:“我叫馬叔言!”
分堂弟子再問:“去不去州府?去的話,交十兩銀子,不去的話,往那邊站好等著!”說最后一句話時,稍微抬手,為馬叔言指了方向。
馬叔言站在原地,低著頭,摳著衣角,說道:“我想去……”
分堂弟子從旁邊的筐里拿起一塊木牌,在身前的桌上放正,然后提起毛筆,潤了潤筆,開始在木牌上寫字。手上做這些動作的同時,嘴上也不停地說道:“把銀子放到桌上,我給你寫牌子!”
馬叔言猶猶豫豫地說道:“我……我沒那么多錢……”
分堂弟子聞言,抬起頭詫異地看了馬叔言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已經著墨的木牌,再抬頭時,他憤怒了,抓起桌上的木牌,朝馬叔言的頭上砸了過去。
木牌砸在馬叔言的額頭,掉落在地上,李游探頭看了一眼,那木牌正好著墨的一面朝上,只見上面寫了個“馬”字,“叔”字寫了左邊的一半。
那分堂弟子瞪著馬叔言,暴喝道:“沒錢你去什么州府啊?拿我開涮是吧?”又目光越過馬叔言,朝后方吼道,“這是誰帶來的人?!”
“我!我!是我帶來的!”話音剛落,一個漢子就快步走了過來,來到分堂弟子面前,躬腰陪笑,“這小子鄉下來的,不懂事,您不要跟他一般見識,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馬叔言被砸的額頭,已經在緩緩流血,但那過來的漢子,并沒有理會他。
分堂弟子瞪著眼前的漢子,沒好氣地說道:“你看看你帶來的都是些什么人!”
漢子對著分堂弟子不斷躬身賠禮,然后沖著馬叔言抬腿就是一腳,踹得馬叔言一個趔趄,冷聲喝道:“還不趕快過來賠禮道歉!”
馬叔言有些畏畏縮縮地走近,低著頭,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對不起!”
分堂弟子擺手道:“算了算了,你身上有多少銀子!”
馬叔言道:“六……六兩。”
分堂弟子道:“都拿出來,放到桌上,一邊兒候著吧!”
馬叔言應了一聲,把銀子掏出來,放到桌上,這時才有些醒悟過來,問:“我……我到哪兒候著?你給我寫的牌子還沒寫完,我拾了給你……”
分堂弟子把銀子拿在手上,順手收進自己的懷里,嗤笑道:“想什么呢?留在縣城先做幾年雜役再說吧!”
正準備彎腰拾起木牌的馬叔言聞言,神情稍稍呆了一呆,然后急道:“我要去州府!你不讓我去州府,你就把銀子還我!”隔著桌子,伸手朝分堂弟子抓去,想要奪回自己的銀子。
分堂弟子不耐煩地一把推出,打在馬叔言的胸前,一股強大的力道,將馬叔言推得飛跌出去,重重落在兩三尺以外的地上,激起一片浮塵。
分堂弟子冷聲道:“來人,這人資質不夠,還在這里胡鬧,把他帶下去,到凈房歷練幾年再說!”凈房,也即是茅房。
立時就有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沖了過來,拉扯著馬叔言就要把他拖走。
馬叔言的嘴角溢出鮮血,掙扎叫道:“不就是沒有給夠你銀子嗎?你憑什么說我資質不夠?我不服,我不服!”掙扎之下,那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一時居然沒能把他拖走。
分堂弟子不屑冷笑一聲,說道:“資質就是銀子,銀子就是資質,不給銀子還想去州府,哪有這么好的事情!叉走!”
這下那兩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不敢再任由馬叔言掙扎了,一邊一個,叉起馬叔言的胳膊,就把他倒著拖開了。
眼前這一幕,看得李游身心一片冰涼,他緊緊握住了雙手,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變得有些青白之色,卻還沒有察覺。
在內心深處,李游很想沖上去,幫助馬叔言,但理智卻是讓李游死死地站在原地,不敢妄動半分。
李游知道,就算他真的沖過去幫助馬叔言,其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不過是讓自己的下場變得跟馬叔言一樣罷了。
因為對桌后坐著的那名分堂弟子的憤恨,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恨,使得李游咬緊了牙關,渾身肌肉緊繃,氣息粗重,身體微微地顫抖著。
林珂看出李游情形不對,伸出瘦瘦的小手,輕輕拉扯著李游的衣服,急聲問道:“你怎么了?有沒有事?李游,李游,李游……”連叫了幾聲,見李游還沒反應,伸手去觸李游的額頭。
李游被林珂喊了幾聲,起初只覺得自己內心被憤怒和無力感充斥滿盈,明明看到了林珂的擔憂,但內心深處卻就是無動于衷,直到被林珂連叫了幾聲名字之后,才漸漸清醒了過來,這時林珂正踮著腳,把手放在了李游的額頭。
李游抬手,抓住了林珂的小手,平復了內心的激蕩,長出一口濁氣,說道:“我沒事了,謝謝你,林珂。”
林珂還有些不放心地打量了李游幾眼,問道:“真的沒事了?”
李游笑了笑,說道:“真的沒事了。”
林珂見到李游的笑容,才放下心,說道:“沒事就好,你……剛才,有點嚇人。”
李游想起了自己剛才的心境,自嘲一笑,道:“以后不會這樣了。”
林珂放心之后,才發覺自己的手還被李游抓著,忽然有些怯怯心慌,忙把自己的小手抽了回來。
被林珂抽回小手之后,李游也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居然抓著林珂的手!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心,又看向林珂。
林珂已經轉過身去了,大大的包袱擋住了她那小小的身體。
馬叔言被叉走之后,排著的隊列繼續向前。
接下來,輪到跟前的孩子們個個都小心謹慎,想要去州府的,都主動先把銀子拿出來,報上名字。
那些銀子不夠而也想要去州府的,卻是只能黯然放棄,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馬叔言的榜樣,足以震懾這群孩子幼小的心靈。
快到輪到林珂的時候,李游忽然想起一個問題,開口朝林珂問道:“你帶夠錢了嗎?”
林珂回頭笑道:“你擔心我錢不夠啊?難道你想借給我錢?”
李游張口:“我……”想到自己身上僅有的十兩銀子,李游說不出話來。
林珂并沒有真的跟李游要錢的打算,她看到李游似乎有些窘迫,便很快笑著說道:“放心啦,我身上有很多錢的!”
很快,李游就看到了林珂所說的“很多錢”。
排到林珂的時候,林珂上前報上名字,問道:“我身上沒那么多銀子,想要去州府,銅錢是不是也可以的?”說著把眼睛瞄了一下旁邊的兩個竹筐。
裝有木牌的竹筐旁邊,原本是空著的那只竹筐,此時已經裝了不少銅錢,覆蓋了整個筐底。
坐在桌后的分堂弟子點頭道:“可以。”
然后,林珂便取下了身后的包袱,將其解開一些,從里面拿出一吊又一吊的銅錢。
沒多久桌面上堆起了高高的錢堆,林珂看著桌后的分堂弟子,說道:“這是十二吊零六十文錢,一吊一百文,總共是一千二百六十文錢,算是一兩銀子,你要不要點點?”
坐在桌后的分堂弟子面皮抽動了一下,拿起一吊銅錢,大致數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整個錢堆,面無表情地把銅錢放進了竹筐里。
林珂等桌面上沒有銅錢之后,開口說道:“我再拿錢出來。”
又是一吊又一吊的銅錢,很快在桌面上堆成一個小小的銅錢山。
林珂看著那名分堂弟子,道:“你再數數?”
那分堂弟子這一次只是數了數錢的吊數,沒有說話,便將錢再次放進竹筐里。
等到那名分堂弟子將全完全放進竹筐之后,林珂再從包袱里拿錢……
如此循環重復,總共十次之后,林珂抹了一把額頭細細的汗珠,笑道:“好啦,這是第十次了,還是十二吊零六十文錢。總共合起來,是十兩銀子,沒差的吧?”
那名分堂弟子深深看了林珂一眼,眼前的銅錢連數都沒數,只是默默地將它們全都放進了竹筐里。
原本只是被銅錢鋪了一層底的竹筐,此時已經快要裝滿了。
桌后的分堂弟子將早就寫好林珂名字的木牌,默默地推到林珂面前。
林珂笑了下,把木牌拿起收好,又彎下腰去扎系自己的包袱。
李游這時走上前去,與林珂對笑了一下,報上自己的名字,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僅有的十兩銀子,交給了桌后的那名分堂弟子。
那名分堂弟子將李游的碎銀子在秤上稱了一下,確定份量不出差錯之后,又審視了一遍碎銀子的成色,然后才打開桌面之下的一個抽屜,將銀子放了進去,再將木牌給了李游。
李游拿到木牌之后,林珂也已經把包袱重新扎系好,背在了身上,對李游笑著說道:“你也拿到牌子啦!”
李游笑著晃了晃手里的木牌,又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林珂背著的包袱,她從這包袱里面拿出了一百多吊錢,可是看起來她的包袱似乎并沒有因此而變得小了多少。
跟她那小小的身軀比起來,包袱看起來還是大大的,從她的背后看去,那大大的包袱,還是把她那小小的身體遮擋得嚴嚴實實。
她背著包袱的樣子,似乎還是有些吃力。
李游不由得有些乍舌,一百多吊銅錢大約有上百斤的重量,換成是他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拿不起來的,畢竟他是一個只有八歲的正常孩童。
李游實在想不明白,林珂那小小的身軀里面,怎么會蘊藏著如此強大的力量。
而且,那些銅錢似乎還不是她背負著包袱的所有重量。
想到這里,李游心里不由得有些羞愧,要知道,不久前他還想要幫人家小姑娘背包袱來著。
林珂見李游走神,便開口問道:“你在想什么?”
李游想了想,說道:“我在想,這么重的包袱,你一個小女孩,是怎么背起來的。”
林珂笑道:“還好啦,也不是很重。”
也不是很重……
又是這句話!
李游記得,林珂跟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之前聽到這句話,和現在聽到這句話,給李游帶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林珂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李游,問道:“你怎么啦?怎么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李游再次看了一眼林珂背著的包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默默無言。
林珂卻是因為他看包袱的目光,想起了一件事,說道:“哦,對了!”把手伸進后背的包袱里,掏摸了片刻,拿出兩個紫心薯來,分一個給李游,說道,“喏,給你吃!”
李游默默接過,“咔嚓”咬了一口,略苦而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