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正是作案好時機。

　　赤松被委派到村子里頂風作案，而夜微瀾等人在山上的院子里等候佳音。凜吹雪有個疑問深藏心底，卻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問出來。這下子，赤松不在夜微瀾身邊，他踟躕了好些時候，手無意識地晃著扇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看得夜微瀾撓心撓肺。

　　夜微瀾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凜吹雪第一次臉上出現了尷尬地神色。他思索了片刻，方幽幽道：“你為什么要上清流？你明知道自己是魔教之人，上去怕是兇多吉少。”

　　夜微瀾那雙澄澈的赤瞳泛著了然于心的笑意，“我就在想這個問題你打算忍到什么時候才問我。”

　　凜吹雪一雙狐貍眼無辜地凝視著眼前少年打扮的少女。

　　夜微瀾為自己倒了杯茶，看著那杯子氤氳上來的水霧，似乎想要穿過它看向更遙遠的地方。

　　“因為我要去尋找一個答案。”一個讓她繼續堅持下去或者選擇放棄的答案。

　　她唇角帶笑，然而落在凜吹雪眼中卻只剩下苦澀。

　　凜吹雪知道江湖的秘辛，所有的消息與情報，卻不知道夜微瀾的心事。但這一趟，他必然會知道，她所尋找的答案會是什么。

　　只花了半個時辰，赤松就回來了。他肩上扛著一個碩大的麻袋抬步進門，就瞧見夜微瀾與凜吹雪把茶談歡，好生熱鬧。赤松直接把麻袋往地上一扔，也不管里頭的東西。

　　夜微瀾興致一下子上來了。她小跑過去，一把拉開麻袋的抽繩，就瞧見一個黑黑的頭顱。她把麻袋扒開，一張鼻青臉腫的臉露了出來，若蓮定眼一瞧竟然是村長的寶貝獨苗兒。

　　“你們怎么把他給擄來啦？”若蓮很是吃驚，“而且，這張臉……”感覺像是被暴打了一頓。

　　赤松瞧著若蓮疑惑的眼神，冷冷道：“我一進屋就把他打暈了扛在肩上，只是趕夜路，路沒看清，大概撞著嗑著什么了。”云淡風輕，輕描淡寫，四兩撥千斤。

　　夜微瀾瞧著站一旁看熱鬧的懷璧，招呼他把這個昏迷的男人隨便往家里哪個旮旯地兒放著。

　　懷璧與他有仇，就沒安好心地應了一句好，然后像赤松一樣，扛著他就往門外走，也沒管他磕沒嗑著門框，撞沒撞著桌腳。

　　出發前，夜微瀾曾讓懷璧寫過一封信，讓赤松放在李大一的廂房里。第二天起來，才是好戲連臺！

　　話說第二天李村長一進房間卻見那桌子上的信，氣得眼神發直。信上所寫大概是想要安全帶回兒子就把若蓮的母親好生伺候帶上山云云。實際上這封信是夜微瀾口述懷璧手寫，所以滿信都充滿了土匪氣息。

　　村長暗惱夜微瀾一行人，若不是他們不得力也不至于讓妖怪遷怒于他兒子。于是他苦思冥想了許久，求人不如求己，然后集合了村里的百姓，帶上武器和火把，帶著寡婦陳氏上山。當然，村長顧忌著自己兒子，所以依言沒有為難陳氏。

　　早在他們轟轟烈烈上山的時候，懷璧就知道了。

　　夜微瀾摩拳擦掌。

　　村長和鎮里的百姓一如計劃，踏入了懷璧早就布置好的陣法里，走不出去。夜微瀾一行人躲在草叢里，偷偷地看著眼前的陣況，衡量著什么時候撲出去幫忙。

　　懷璧一手抓著李大一的衣領，只見那李大一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一張鼻青臉腫的臉差點他爹都認不出來。

　　“爹……爹……救我！救我！”李大一大聲嚷嚷著，身體卻在瑟瑟發抖。

　　李村長一瞧見自家兒子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心中暗暗焦急。他將陳氏往前一推，陳氏不由打了個趔趄，看得懷璧神色又是一冷。他自然是不會可憐手中那個窩囊的男人，直接一手把他往李村長那頭甩去。卻見那李大一撞到到李村長旁邊的樹干上然后無力地滑倒在地。滿樹林都是他的呀呀呀慘叫聲。

　　李村長手一揮，直接把手里的火把往懷璧身上甩去，在他身后的百姓紛紛將火把往旁邊的樹林里扔，而后舉著手里的武器朝著懷璧蜂擁而去。

　　“不自量力！”懷璧將陳氏穩穩接到懷里，然后廣袖一揮，勁風掠過山野，把一群人吹得東倒西歪，看著那火苗竟朝著小鎮里蔓延開來。瞬間烈火焚燒，鼻息間盡是灰燼與燒焦的氣息。

　　這下子李村長與百姓們才發現大事不妙，先不說鎮子會不會被牽連，他們被烈火包圍，能不能安全逃離都是個問題。

　　就在這煙霧迷漫，目不能視的情況下，夜微瀾一行人從草叢里跑出來，一把接過懷璧懷里的寡婦陳氏，將她帶離到安全的地方與女兒相聚。而懷璧留在這期間收拾殘局。

　　這場山火燒足了三天三夜。山腳下的小鎮也被牽連了好幾處房子。整個山頭燒得一片焦黑，寸草不生，以至于在往后很長的時間里，屋頂窗臺都會積一層厚厚的灰燼。

　　從此，小鎮上再也沒有山林，沒有妖怪，也沒有寡婦陳氏和她的女兒若蓮。有人傳聞，她們母女在那場慘烈的山火中被燒死，也有人說她們被妖怪吃了。

　　然而未來成為傳聞主角的母女現在正好端端地坐在那江南庭院般詩意盎然的院落里喝著茶聊著天。

　　話說那個焦黑的山頭，是懷璧設下的障眼陣法。小鎮的百姓再也見不著那個翠意盎然，鳥語花香，枝繁葉茂的山林了，有的只有那片焦黑寸草不生的荒蕪。懷璧，若蓮，若蓮肚子里的孩子還有那個寡婦陳氏一家四口將會幸福地生活在這片寧靜安逸的山間。

　　夜微瀾問若蓮會不會后悔，為了情愛舍棄那繁華世界，舍棄那個陪伴了她度過青蔥歲月的生活。

　　她記得，若蓮那時候的笑容，滿足恬靜，一手輕輕地撫著肚子，那里還孕育著一個生命。

　　不悔。

　　這兩個字，夜微瀾深深地烙印在腦海里。直到很久以后，夜微瀾才覺得羨慕那個平凡卻笑容恬淡的少女，可以理直氣壯的說出這二字來。

　　入夜后，眾人在院落里品酒談天說地，難得附庸風雅一番。夜微瀾平日里就是個無法無天豪氣干云的小霸王，但現在心里藏著事兒，幾杯下肚已經有些頭昏腦脹。

　　她一個人走到樹林之中，仰首看著那輪明月。夜風撫過臉頰，發燙的臉頰稍感舒適了些。

　　背后傳來一陣腳步聲。她回過頭，只見那一頭銀白的發在月花之下熠熠生輝，一雙灰眸染上淡淡的感激之意。

　　“你怎么出來了？不用陪夫人嗎？”夜微瀾打趣道。

　　懷璧看著夜微瀾促狹的笑容也不惱。他走至她的面前，從廣袖里掏出一個小娃娃。

　　只見那娃娃的眉宇間與夜微瀾有幾分相像，灰白的面容上鑲嵌著兩顆赤紅如血的珠子一如她的赤瞳。

　　“這是用我鹿角雕刻所成的小像。”他眉目低垂，笑容里帶著幾分滿足，“我已經想得到我想要的了。而你，我推算到你往后會遭劫無數。希望這個能幫到你。”

　　夜微瀾接過那個鹿角雕像，拇指輕撫著上面的肌理。她只覺這雕像帶著淡淡的溫熱，讓人感覺舒適妥帖。

　　“它會為你擋去一劫。希望這樣能幫到你，也算是我還你的恩情了。”懷璧淡淡道。

　　夜微瀾也不矯情地拒絕。她將那個雕像放入懷中，貼身放好，嘴邊頑劣放肆的笑意不改，“我倒是很期待你們那個人妖寶寶。”

　　人妖寶寶，怎么聽感覺都不是好話。

　　懷璧決定忽略自己想揍她的沖動。

　　“希望我在往后的日子里還能回到這里看看你們的孩子。”夜微瀾感嘆。即便不勞煩懷壁推測，她也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情劫難逃。

　　懷壁聳肩，“希望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

　　“謝謝。”

　　夜微瀾真誠的回答。

　　喜歡一個人很容易，愛一個人卻很難。

　　第二天一大早，凜月凜風將若蓮準備的干糧收好后，一行人又坐上了馬車踏上了去往清流的征程。

　　夜微瀾覺得內心很忐忑，那是一種明明眼前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答案，自己卻沒有勇氣去把它打開展示在自己面前。

　　赤松是夜微瀾身邊的人，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夜微瀾。在她的笑容里藏著淡淡的倉皇無措，還有幾欲微不可見的憂傷。

　　凜吹雪的馬車只能到達清流山腳。

　　清流派所在的寒山乃是世上數一數二的陡峭高峰，氣勢磅薄，高聳入云。其山壁陡峭，其石銳不可當，剛硬如鐵，難鑿行道，其山巔長期云霧繚繞渺渺于世。

　　夜微瀾看著那高聳入云的山峰，原來她的闕梵就在上面，不消片刻就能見面了。思及此處，她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兒了。

　　凜吹雪晃著孔雀羽翎扇斯斯然地從馬上上走下來，凜月與凜風伺候在側。一雙狐貍眼從清流寒山落到了夜微瀾身上。

　　“丫頭，你準備好上去了嗎？”

　　凜吹雪第一次，神色凝重地看著眼前少年打扮的褐眸少女。

　　夜微瀾一直低垂了眸子，在剎那間亮了起來。她靜靜地望盡了凜吹雪的眸子里，執拗而堅韌，讓凜吹雪剎那間晃了心神。

　　“走吧。”

　　清脆的聲音撩撥著凜吹雪的心神，他不由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凜風將一直抱著的鎏金傘遞給了凜吹雪。

　　凜吹雪一手拂過傘身，卻見那傘在眨眼間打開，以肉眼所見的速度快速變大，直至變大到可容十人站立的尺寸方停下來。他指尖輕點傘柄，鎏金傘在半空中翻了個轉，傘底朝上。

　　凜吹雪挑了下眉毛，示意夜微瀾上去。

　　夜微瀾打量了一下凜吹雪寶貝的鎏金傘，再打量了一下似笑非笑的凜吹雪。她覺得，凜冽派不簡單，而這個凜吹雪更是深不可測，絕不是外表看來那般好應付。他們的關系，非敵非友，她在他面前也不敢掉以輕心。

　　赤松也平穩地落在傘里，凜吹雪在倆侍女的簇擁下也踏上了鎏金傘。

　　凜吹雪晃悠著他的孔雀羽翎扇，就自然地盤腿坐了下來。凜月與凜雪手上結印，鎏金傘乘著他們一行人晃晃悠悠地從地上飄浮起來。

　　夜微瀾穩住了下盤，瞪了眼凜吹雪。凜吹雪以扇遮面，一臉無辜，“氣流不穩，站穩了不然小心掉出去。”她又將目光落在侍立在凜吹雪兩側正結著手印操控著鎏金傘的凜風與凜月。

　　武功深不可測的凜吹雪的侍女，內力也是神秘萬分，看起來也不是泛泛之輩。她莫名有些煩躁，若是與凜吹雪為敵，怕以她的能力也難以全身而退。

　　想到此處她打了個寒戰。

　　赤松自然是知曉夜微瀾心中所想。從凜吹雪出現的那一剎那起，他的精神就一直沒有放松過。他不知道凜吹雪接近他們的目的，但絕對不單純。既然他們無法探出他的目的，只能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想罷，赤松抱緊了手上的赤血劍，眉目低垂，掩去了眼中的鋒芒。

　　鎏金傘在半空之中晃晃悠悠，不緊不慢地往上升，而凜月與凜風面色依然輕松淡然。

　　“你這個寶貝很厲害嘛……”夜微瀾皮笑肉不笑地說著，心想如果把它從凜吹雪手中搶過來的勝算有多少。

　　凜吹雪似是看上了她的想法，一手撫著從肩上垂落的的鬢發，一雙狐貍眼直勾勾地瞧著夜微瀾，唇邊若有似無的笑容似是在嘲諷她一般。

　　“丫頭，別把你的主意打到我身上。”他的話里帶著濃濃的警告意味，讓夜微瀾的背后一陣涼颼颼的感覺。

　　夜微瀾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腆著一張笑臉，決定把厚顏無恥堅持到底。

　　“到底是哪里來的？”

　　凜吹雪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傘，“傳家之寶……”

　　夜微瀾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立馬朝著他做了個鬼臉。

　　鬼才相信他，夜微瀾思索著，眸光流轉，晦暗不明。

　　凜吹雪也不惱，還保持著那個似笑非笑的神情，手中晃著孔雀羽翎扇。

　　夜微瀾趴在傘沿往下看，傘下白云飄渺，萬徑人蹤滅，往上千山鳥飛絕。她掂量著鎏金傘至山巔的高度。她沉默了片刻，忽而傲然一笑。

　　“狐貍，你們慢慢飄上來，我先上去了。”她一雙眸子如雨洗滌過后的晴空萬里，澄澈明亮，赤紅的光芒如熱烈翻涌的火焰。

　　那自信的模樣如同烈日般耀眼赤熱，讓凜吹雪忍不住會心一笑。

　　“好。”話音剛落，眼前那纖細的少年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而赤松也隨之消失在這三人的眼中。

　　凜吹雪隨意地晃著孔雀羽翎扇，唇角的笑容一點一點淡了下去。

　　“希望你的這番模樣，能堅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