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柏一出宮,立馬便是奔向徐府,一個月前他爹便是送來密信。在他今日見過這位新君之后,他便是不得不佩服他爹的遠見。常年駐扎在外,徐長柏對于朝政不甚了解,可是他卻更了解地方事,了解地方官。這兩年他愈發(fā)的明白,徐家是在火上烤,而自從先皇駕崩之后,由于李太后一黨的步步緊逼,徐家手中最大王牌江淮軍也是處處受制。甚至內部還出現(xiàn)了軍官被后黨收買的事情。
而自從兵部開始縮減江淮軍的軍餉餉供給之后,更是讓徐長柏認識到一點,那就是整個大吳國,能夠給他們徐家遮風擋雨的,也就只有先皇而已。可先皇已經去了,且先皇留著他們,也不過是制衡后黨罷了。
他也曾經想過割據(jù)江南半壁,可是也僅僅是想了一下,便是不敢再想了。且不說底下人的人心不可信,就單單是直隸總督李伯庸的二十五萬大軍,就足以讓他過不了長江!更不用說江南四省這些年財政已經瀕臨崩潰,貪墨之下一兩銀子都難以摳出。
回到徐府,徐長柏立馬將七梁帽摘下,老管家早早就等候在門前,領著他便是往徐嵩房間里走去。
“咱爹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徐長柏邊走邊問。
老管家嘆了一聲:“不知道,好像……好像真是中風了!”
徐長柏怔了怔,便是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
當他來到徐嵩房間里時,一股臭味撲面而來,只見徐嵩正張著嘴流著口水在床上哼著,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頭發(fā)也已經是有些干枯和凌亂。
徐長柏許久未見他爹,見此情此景不禁勃然大怒道:“他娘的!那些該死的賤婢呢?咱爹身上都臭成這樣了,還不趕緊擦洗!”
老管家一臉哀的躬身道:“少爺有所不知,老爺現(xiàn)在每天都要屎尿拉十幾回,上午這些丫鬟才給老爺擦洗完。”
“十幾回就不耐煩了?”徐長柏怒哼了一句,“趕緊讓她們來給我洗,再不濟去多買些丫鬟回來!”
“少爺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爺一直都是簡簡單單慣了,從來不肯多買一個丫鬟。”
徐長柏怒氣消了一些,嘆了口氣道:“那就給這些丫鬟每人多些銀兩,讓她們洗的勤快些,還有就是那個陳姨娘和徐若妹妹,叫她們沒事多來照顧照顧老爺。”
老管家點了點頭:“那老奴我去叫她們燒水,準備給老爺洗浴!”
徐長柏微微頷首,便是大步走到徐嵩跟前,直接跪下道:“爹,孩兒回來了!”說著便是磕了個頭。
徐嵩眼睛微微動了一下,卻依舊是哼著,仿佛極其想要說話。
徐長柏站了起來,低聲道:“爹,這里沒有外人,您不必……裝了!”
徐嵩依舊是沒有反應,仍舊是哼著。
徐長柏有些慌神了,他一把抓住徐嵩的手,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徐嵩,急切道:“爹,這里沒有外人,您有什么吩咐?快告訴我,我不能在京師久待!”
徐嵩哼的厲害了些,眼睛也是動的快了些。
徐長柏不容置信的將徐嵩的手湊近到眼前,又用手拍了拍徐嵩的腿,旋即眼睛紅了:“爹,您不會是……是真的中風了吧!爹……您說話啊!您動一動啊!”
徐嵩只有眼睛微微轉動了一下。
徐長柏眸中的訝異變?yōu)榱藵鉂獾膫校罩灬缘氖诸澏读似饋恚暗〉 ?p> 徐嵩哼的更快了,眼中也是緩緩有淚流出。
徐長柏再也壓抑不住,淚水便是奪眶而出,他抱著徐嵩便是痛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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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徐長柏回到乾清宮回皇命時,皇宮已經掌完了燈。走在官道上,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三角眼沒了精氣神,眼睛也是已經哭腫。他像丟了魂一般走進中和殿,一進殿門便是撲通一聲跪下。
“陛下……”這聲陛下叫的悠長,語氣中也卻少了些中氣。
正在翻閱江南賦稅冊的永延帝,將目光望向了那雙無神的三角眼,淺笑著問道:“愛卿,見過令尊了?”
徐長柏狠狠的磕了個頭:“求陛下,恩準我爹回原籍養(yǎng)病!”
永延帝淡淡笑著:“怎么了?愛卿先起身回話!”
徐長柏一動不動,依舊是跪伏著。
永延帝收了笑容,緩步走到跪著的徐長柏面前,“徐閣老病重了?”
“求陛下恩準我爹回原籍……養(yǎng)病!”
永延帝微微蹲了下來,輕輕扶了徐長柏一把,只覺他渾身像是有些無力,這不由讓他心頭一悸。“愛卿先起來說話,徐閣老若是真病重,明日朕親自去探望他!”
徐長柏含著淚緩緩站了起來,望著這個比他年輕十幾歲的新皇,他此刻竟是這般的無力。他想到了他爹說過的話,在這大吳國,無論是誰當皇帝,都非是幾個臣子可以撼動的。
“愛卿難以接受此事,朕理解!”永延帝將手籠進了龍袍寬大的袖子中,“說實話,這朝政沒了徐閣老,還真是不行。朕也是痛心啊!”
徐長柏眼簾低垂,沉吟道:“陛下……如此恩待惦記家父,這份恩德臣誓死難忘!”
“行了,你現(xiàn)在失魂落魄,朕也不好留你!你且回去多陪陪你爹,記得代朕問候!”
“謝陛下隆恩!”徐長柏躬身一禮,便是緩緩后退至門欄前,這才轉身朝外走去。
永延帝那張年輕混雜著陰鷙的臉又顯出一股子煞氣,他不由仰天長嘆了一聲!心道徐嵩啊徐嵩,將死之人還這么會給朕出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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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yǎng)心殿,待到徐長柏離宮之后,一份密折才被一個太監(jiān)快步跑來送到李太后手上。
李太后此刻正在準備批復李政和最新送上來的巡鹽密信,他將那折子先放到了一邊,然后便是在回李政和的信上寫下:四品以下官員,叔父可斟酌處置,抄家為首要,定罪殺人之事,大可推給白振,或者直接將罪犯送回京師,交由皇上定奪!
讓人將這封回信送下去之后,李太后這才拿起那道密折,只看了一眼她立馬便也是滿臉訝異,進而有些隱隱不安起來。
“傳本宮懿旨,讓郭子孝、王如松,以及李泰,明日上朝之后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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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從宮里回到徐家的徐長柏望著府里上下的紅燈,不禁有些物是人非之感。他緩步走到徐嵩的房間,房間里已經沒有一點異味,徐嵩床上也已經換洗一新。
徐長柏擺了張凳子坐在徐嵩面前,又忍不住哭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以前同他爹平定叛賊的事,那時的徐長柏是少帥,是眾人眼中的少年英雄。而當時的徐嵩,正值壯年,真可謂是氣吞萬里如虎。
可如今徐嵩卻是一動不能動,成為了一個無用的廢人,想到這徐長柏就有錐心之痛。也不知這般說了多久,哭了多久,旅途勞頓的他竟是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長柏,長柏,醒醒!”
夢里一個迷迷糊糊的聲音傳來,竟像是他爹的。再仔細聽了幾遍之后,徐長柏猛的睜開了眼睛,頓時被坐在眼前的人嚇了一跳,然而反應過來之后,卻是驚了差點叫了出來。
“爹!”
在昏暗的月光下,徐嵩笑容可掬的作出一個小聲點的手勢,然后便是湊近了些,仔仔細細的瞅了瞅徐長柏。
“爹,你沒中風啊?那你白天怎么?”徐長柏高興的有些語無倫次。
徐嵩嘿嘿一笑,“若不這樣,怎么能騙得過皇上和太后?”
“這……爹你可差點把我給嚇死了!”
徐嵩笑著拍了拍徐長柏的手,“爹這也是沒有辦法,這徐府啊四處漏風,不得不防。且只有讓你相信爹真的中風了,你才能去騙過皇上,否則按你那演戲的功夫,恐怕誰也騙不到!”
“爹,我明白了!”徐長柏也不由一笑,“可爹你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保全自己?保全徐家?”
“沒錯,只有這樣才能保全咱們徐家。”徐嵩凝住了目光,“你該是明白爹的處境,兩邊都想殺我,可我若是中風了,那就不一樣了!”
“爹是說皇上會保全徐家?”
“正是,當今皇上信奉的是帝王馭臣之術。正所謂無分黑白,無分對錯。別人看不出來,可爹看得出來,皇上雖說是要肅清吏治,可他巴不得咱們這些徐黨官員能為其所用。既然如此,爹就投其所好,讓他來行駛內閣首輔的權力。由此徐家不就保全了,我的那些門客弟子也能保全大半!”
徐長柏想了想,一股佩服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若是他爹不中風而是去請求告老還鄉(xiāng),那么多半皇上不會準許,且多半會懷疑他的用心。而只要徐嵩在內閣首輔這個任上,殺徐嵩的誘惑就實在是太大了,且可以說是不得不殺。因為殺徐嵩才能威服內外諸臣,也能讓徐黨官員看到,誰最后才能為他們遮風擋雨!
而現(xiàn)在徐嵩中風了,不得不從內閣首輔這個位置下來,余下的難題不過是交給了當今皇上罷了。要說殺了徐嵩吧,時機又還未到,恐怕會引發(fā)徐黨倒向后黨。可是不殺,豈不是錯過了一道捷徑!
“那爹,接下來我該怎么做?”徐長柏低聲問道。
徐嵩慢慢轉過了頭,“上書,一定要讓你爹我開缺回籍!”
徐長柏微微頷首,“那江南那邊需要做什么安排?”
“那邊只要江淮軍在手,一切便都好說,那也是徐家最后的保命符!”
“行!那等我回南京,立刻上書請求皇上裁換監(jiān)軍,就讓太后和皇上去掰掰手腕!”
徐嵩笑了笑,看著兒子,眼睛里露出了慈愛的神情,“還有一事你要記住了,為父今后就不在朝堂之上了,你一定要忍!等到太后同皇上斗到最后,只要察覺到一方落敗了,你立馬將全部身家都壓到贏的那一方!在此之前,你便跟著其他人一起韜光養(yǎng)晦。不過嘛!這個京師咱們是回不來了,可徐家這般下去就倒不了!”
“孩兒記住了!”
父子又對視一笑,如此在囑托一刻鐘之后,徐嵩這才又繼續(xù)裝起了中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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