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囚打定主意不會踏出城門半步,在城內還能搏得一線生機,出了城,他就是一個泥人,形狀只能由余不深任意揉捏,那位方塘鎮宅人要是一刀結果了他,雖留有太多遺憾好歹能痛快些,要是對方將他抓在手里精雕細琢,像幾年前的挖眼,少年的意志再怎么堅韌也肯定自己是熬不過來的,生不如死的感覺他可不想隨隨便便就去遭受。
可三天后就得出城,鐘囚清楚記得守城人說過的規矩,若真的只能在城內呆三天,時間一到,就算少年千百個不愿意,守城人鐵了心要攆人,只需拎著他的衣領子往城外一扔就完事了,在這些神仙的眼里他不過是一只插翅難飛的雞鴨鵝,鐘囚深知這一點,他現在最首要的是如何能從守城人那里討得城內的一席之地,只要能留在城里蹦跶在守城人眼皮子底下,他的性命便暫時無憂,再不濟就去找找那位年輕人,盡管鐘囚知道希望很渺茫,但他注定是要去試一試的,畢竟關系到身家根本,他丟下父母離家出來遠游是為求學問道,不是為了送死!
這一點他時時刻刻謹記,不能死,也不敢死。
此刻的斗獸場只剩下鐘囚一家子,三只白胖小子在余不深走后解除了渾身的戒備,又迫不及待地撲到草鞋麻衣少年的身上來回磨蹭,白鷹用自己的鐵喙輕輕啄拉鐘囚的頭發,也不嫌棄少年頭發里夾雜的油垢,力道恰到好處,不痛不癢很舒適,二白和小白則是輪流以舌頭幫少年‘洗臉’,右邊舌來就把頭偏向左邊,反之亦然,實在是兩個小子舌頭上的倒刺太鋒利了些,舔一下就能刮花少年半張臉,小時候的綿軟丁香小舌早已不復存在,在三個龐然大物的掩蓋下,可聞少年聲不見少年人。
不大一會,走出樹門的守城人又回到了這個空曠寬敞的地方,應該是城外人通過了四位青衣青年的考驗進了城,特去接待,被三個碩大腦袋淹沒的鐘囚用勁推開三只白胖小子,勉強擠出一條能讓自己通過的縫隙,在三小只準備合圍前側身從縫隙中跳了出來,走到盤膝而坐閉目養神的守城人跟前,想開口詢問一些事宜,卻發現他這張泥嘴和金口一樣難開,主要是他不知道如何稱呼眼前人,叫“老人家”?“守城人”?“神仙”?“大哥”?好像都不太合適,越過稱謂直接詢問有點上下級的意味,似乎更不妥當。
閉目養神的守城人睜開眼睛,沒等鐘囚開口就自顧自說道:“想問什么,開口就是,扭扭捏捏的不像男人樣。”
鐘囚一愣,他只是習慣性地把凡塵俗世里的繁文縟節帶入到這里,忘卻了這座城里住的是神仙,以己度人,度錯了對象,“您老可還缺個端茶遞水、修剪綠植的苦工,我可以不要工錢在這座城里干活,管吃管住就行,逢年過節可以給我爹娘寄一些城里的茶葉酒料就更好了。”
守城人看著鐘囚搖了搖頭,看著眼前性格脾氣與自己年輕時相似的草鞋麻衣少年,和藹的面容突然變色,像一尊尼姑庵里慈眉善目的送子菩薩變成了和尚廟里手持刀槍棍棒的怒目金剛,鐘囚心頭一跳,立刻思索是不是自己剛才哪一句話戳中了守城人的傷心事,不知不覺中開罪了人家,無論他怎么絞盡腦汁都想不出剛才的一番話有什么能得罪人的地方,給人免費當苦力還能惹人不悅?天下奇事。
守城人恨鐵不成鋼道,:“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不僅渾身經脈閉如鐵桶,腦袋也是個榆木疙瘩,撬不開,你自己仔細想想你與余不深的差距有哪些,你想從我這里謀得一份苦差事,無非是不敢出城,因為你知道一旦出了城,我不管城外事就沒人會管你的死活,你只有留在城內才可以自救身家性命,那余不深明顯是不打算放過你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能活多久?方塘鎮宅余不深又能活多久?以你現在的年歲即便能年滿百壽,也不過只有區區七八十載光陰可活,而七八十載對于余不深而言,不能說是白駒過隙彈指一瞬,至少他會活得比你長就是了,你遠游至此是為了求學問道而來,不是在這座城里等死,余不深隨便在城門處設個小小禁制就可以不用天天守在此城也能知道你何時出城。”
“你現在最不缺的是時間,最缺的也是時間,你想先留在城里慢慢想出抽身之策,可是你能留多久?面對一方天地的鎮宅人,你又能想出什么脫身計策?我來到此城已有二十七個春秋冬夏,能鎮守這座城的時日不過三年,三年后門內會重新派遣一位守城人前來交接,我不賣余不深的面子,保不準后來人與余不深的關系匪淺,屆時你這條泥鰍只會死得更難看,你現在或許還能搭上一條線,若是連那條線也跑了,那么你就只能在這座城里等死,或者誠心祈禱余不深能大人不計小人過,放你平安離去,據我所知,余不深在整個天下的所有鎮宅人中,心眼度量最是狹小,沒有之一!”
線還能跑?初涉世事的草鞋麻衣少年聽得一頭霧水,他初來乍到,一人不識,怎么去搭線,牽線搭橋不是媒人干的事嘛,他是一點經驗都沒有,殺豬宰牛還能去幫著揪尾巴。
想不通這些道道的鐘囚,干脆也不想傷腦筋,直接詢問:“還請您老指條明路,我這腦子里黑燈瞎火的一團漿糊,理不出頭緒,也想不到我能搭上什么線。”
守城人也沒再打哈哈讓鐘囚繼續猜謎語,直接了當,:“在這座城里值得我親自出言敲打而不能直接出手鉗制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我不說你也知道,另一個是位和你相差不到三歲的年輕人,他與你也有過照面,他是一個被迫‘離家出走’的人,我也是仔細回想不少時間后才大致推測出他是哪里人,如果我的推測沒有出錯,那他就是此城中唯一一個能將你從余不深手上安全帶離的人,你要做的只是想辦法讓他答應你的請求,不過這類人一般所求皆不是財色二字,他們需要或是感興趣的東西往往都不是尋常的物件,更不是你的滿腔感激之情,不過我看他對你身后的三只白胖小子好像有點興趣,你不妨以此作為籌碼去試試。”
守城人說完發現少年不為所動,并沒有找到明路前方豁然開朗的神情,其實草鞋麻衣少年之前也想到過利用那個身份神秘的年輕人脫身,但是正如守城人所說,年輕人感興趣的是他的三個兒子不是他鐘囚,時隔三年零幾月,‘父子四人’都在余不深的手上吃了大虧,團圓小聚了片刻時光,鐘囚自然是想在守城人的庇護下多享受一下天倫之樂,享樂的同時考慮脫身之策,但他忽略了最重要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一點,那就是年輕人并不是城中的久居客,不會一直留在城里,像守城人說的那樣,隨時都會跑!
捫心自問,鐘囚自己是想不出任何安全離開的計策,他能借助的外力只有兩個,一個是守城人,而守城人已經表明不會管城外事,只會管管眼皮子底下,另一個就是那位身份神秘的年輕人了,到了現在,選擇唯一,別無退路。
“能不能麻煩您老把我們父子四人送到那位年輕人的身邊,或者用神仙手段把那位年輕人傳喚到這里也行。”
少年不敢獨自出去尋人,他尋的是年輕人,但遇到余不深的概率更大,鐘囚想要平安,就得保證自己時時刻刻都在守城人的眼皮子底下。
鐘囚話音剛落,他口里的那位年輕人就從門口走了進來,臉上有著大多數同齡人不該有的世故老成和古井無波,一朵再怎么嬌艷鮮嫩的花草經歷了暴風厲雨后,就算萬般不情愿也懂得收斂鋒芒,這是生存之道,不懂收斂的幾乎都死在了暴風驟雨下,年輕人在家時常常聽家中長輩嘮叨這些大道理,聽來聽去就那么幾句,覺得自己耳朵都聽起了老繭,以至于后來家中長輩一提到這些熟悉但很是討厭的大道理,年輕人就會不耐煩地打斷道“您都說了多少遍了,我都已經能倒背如流,煩不煩!”。
離家這幾年他才深刻地體會到這些大道理簡直是至理箴言,特別是剛離開家的第一年期間,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財氣霸氣都往外露,腰間纏寶、頭懸玉冠、腳穿繡金鞋,被一些外表看上去像‘土包子’的修行者扮豬吃虎,性命根本得以保全,一身上下被洗劫一空,要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自然是安慰自己“吃虧是福”忍忍就過去了,年輕人不在此列,他挑了一個適合打劫的地方堵住一個看外表像是‘虎’的修行人的去路,既然扮豬的是虎,那想必扮虎的應該是豬,想劫“虎”補“豬”,結果人家真的是虎而非自己想象中的豬扮虎,被狠狠揍了一頓,十天半個月的生活不能自理又沒錢去酒樓客棧享受服務的年輕人,不得不過上了像鐘囚這種鄉野泥腿子才會過的原始生活,經此兩役,年輕人完全換了一副脾氣,把從家里帶出來的東西算是全丟了,財物、脾氣、做事風格一樣不落。
他“離家出走”只為三件事,第一件自然是提升自己的修為境界,磨練自己的心性,修行人除開性命根本外,修為算是藥糧,比吃飯喝水重要,第二件是磨去自己的棱角,這一件事不是年輕人想要做的,而是家中長輩的本意,也是家里人逼他離巢的首要目的,既然自己舍不得打罵,下不去重手,那就讓外人代勞,家里派個人保證年輕人的性命根本便可,這也是為什么年輕人經歷大小數次劫難飽受摧殘卻沒有被傷及性命根本的原因;第三件則是年輕人的一點私心,雖是私心,但在年輕人看來,這最后一件才是最重要的,前面兩件加起來也不及這一件的二分之一,踏出家門的時候年輕人是這樣認為,難能可貴,現在他依然是這么認為!
那個一身重疾卻日日笑得宛如桃花的婢女,與他同歲,小了他兩日零一個時辰,是隨奶娘一起進入他家門的,在襁褓之中的時候經常與他搶奶喝,后來長大了,家中長輩在場時,他是主,可以隨意使喚那個婢女,家中長輩不在場時,她才是主,可以隨意揪著他這個少爺的耳朵轉圈圈,他還打不得罵不得。
自家老娘生下年輕人后,不知是吃了過于油膩的東西還是按摩不到位,被堵得厲害,幾乎是滴奶不出,情急之下就讓管家找了一個作息規律奶汁上佳的婆姨給小少爺喂奶,婦人被帶進府邸時懷中也抱著一個與小少爺差不多大的女嬰,顯然也是剛出生不久,杏眼未睜,通體白凈無暇,只是體型比當時的年輕人小了整整一大圈,令人心疼,婦人走進家門時雙頰還尚帶淚痕,這些都是年輕人后來長大后聽管家和奶娘說的,婦人也是管家親自尋到,那個婢女就是年輕人覺得笑起來最好看的。
桃桃!
桃桃的重疾過于罕見,別說是一介凡人之軀的弱女子,就是擱在他這個天生根骨奇佳的天之驕子身上,也是一場不小的災難,想要徹底根治,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不是一筆小數目,家里人怎會為了一介小小婢女大費周章搜羅奇珍異物試配藥方,即便這個婢女是少爺奶娘的孩子,兩胞同奶!
年輕人出來行走的這些年里,吃了不少虧,上了不少當,也撿到了一些福氣,碰到不少運氣,遇到不少奇人異士幾經坎坷終于是找到了根治婢女桃桃身上重疾的藥方,每一味藥都很獨特,四處尋找這些藥材的過程中,他也開始慢慢理解家里人為何不愿為桃桃耗財耗物,怨恨少了很多,心里輕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