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南宮山鳡之后，我接連幾天泡在圖書館里。

　　文化村內是有一間自有圖書館的，除了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書架，還設置了自習區、孩童閱讀區、茶水區，甚至還有供讀書愛好者聚會的交流區，在形式上設計得更如同書吧。圖書館的管理員、義工們鼓勵社區的居民們資源捐出家里讀過的書，居民們亦踴躍地支持，大捧大捧地捐進圖書館，其中還有不少是市面上業已消失的藏書。

　　圖書館墻上分別用中文、日文、英文和韓文刮著大大的“靜”字。村子里住了不少自由職業者、設計師、教授，他們需要這樣一個空間，來容納實現在家中順利工作的狀態。此外，不少主觀上想要逃離喧囂的旅人們也常常主動尋覓來此，或翻閱藏書，或自帶圖書，或抱著卷宗自習。比起熱鬧的市區，這些旅人更喜歡獨處，哪怕是對著圖書館外荒草蠻生的野地發呆。

　　我花了一周的時間查閱圖書館中有關于千島湖歷史的書籍，又花了另外一周流連于省圖書館、市圖書館，除了公開的卷宗，還查閱了有關的報紙。

　　半個月后，我將鳩約到鶴老板的店里。當著鶴的面，我請求他幫忙。

　　“還記得你說過的嗎？”我說：“倘若覺得你能幫得上忙的，必須第一時間告訴你。”

　　鳩點頭。“當然，我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眼下是個機會。我是說，不得不請你幫忙。”

　　鳩坐正了身子，側耳傾聽。

　　“我希望能在你的健身館里，以你的健身館的名義，在全村的范圍內舉辦一場半公開的游泳大賽。”

　　“哈！”鳩有些激動地笑了一聲，說：“這正是我的強項。說吧，什么叫半公開？”

　　“也就是正場僅限于你的會員——他們大多是村里的人吧？”

　　“正是。”

　　“散布比賽邀請，嚴格地按照自由泳淘汰賽制進行比賽，抽簽的形式進行分組。”我一邊喝著鶴老板的酒，一邊對鳩囑咐：“我的要求只有三個。”

　　“但說無妨。”

　　“第一，對于每天的比賽成績，要盡可能多地通過媒體公開；第二，正場比賽時不允許會員之外的閑人進場，但淘汰制結束后當天召開副場，可歡迎所有人進場，但凡進入游泳場，一旦開賽，所有人便不可出門；第三，副場賽時，由游泳池里的人選擇挑戰在場任意的人下水，定下規則，被挑中的人不許臨陣脫逃。”

　　我頓了頓。

　　“副場只是一場友誼賽，不限形式，但規則可由游泳池里的冠軍來定。”

　　“聽起來就很有意思的樣子，時間呢？有什么要求？”

　　“下周實施即可，容許我用一周的時間，好好集訓一番。”

　　鳩眼里閃著興奮的光澤。接下來的時間里，他不停地詢問關于比賽的細節。

　　鶴對我提出這樣的請求頗為意外，在他眼里，我并不是那種善于策劃什么的人。

　　“你呢？”他問我：“召開這樣的比賽，對你意義何在？”

　　我笑了笑。

　　“誠如鳩所說，人生不如簡單些，舉辦一場公開的比賽，在自己擅長的領域擊敗足夠分量的對手，倘若無法獲勝，再付出兩倍甚至三倍的努力去嘗試。我并不是非要當什么明星，只不過想來人活著的意義莫不過如此罷。”

　　鶴看了看我，笑了一聲。

　　“倘若真是這樣，便由我來負責比賽最終的獎品罷。”

　　鳩一拍桌子。

　　“好！說得對極了，人生哪有什么復雜的意義，不過是給自己設置個尚且踮踮腳尖就能夠著的目標罷了……放心好了，我回去就安排。”

　　鳩走了之后，鶴又陪我喝了一盒子的酒。

　　“不知道你這么做的目的何在。”

　　說這話的時候，他瞇著眼望前方的墻壁，似乎并不關心我是否會回答。

　　我把玩了一陣手里的盒子。這一支盒子，鶴老板別出心裁地使用環保紙做了外殼，摸起來手感粗獷，而又帶些天然的細膩，很有MUJI的風格。

　　我說：“是否遇到過這樣的情形？長久以來，為了某個東西而不懈努力，怕是那種非得到不可的東西，如果實在得不到，便會死了似的。然而，終有一天成功到了手，人生反倒好似猛地塌陷了一般。為了某個事物而不斷燃燒自己，激情也好，意志也好，但最后有人和你說：除了引力、食物、空氣和水，這世上沒什么事物是真正意義上‘離了便活不了’的了。至于這話，換做誰都沒什么好反駁的。可是我想，作為人，很多事情便是明知結果差強人意，卻依舊如此愚蠢地堅持下去，這恐怕便是生命的意義罷……”

　　鶴細細地聽我說，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說話。

　　“無論怎么說，這都是個極其復雜的問題。我這個人，天生就不太愛思考過于復雜的問題。”他說：“我只是想知道，你贏這場賽的目的何在？”

　　我笑著看他一眼。

　　“為何料定我想贏？”

　　他聳了聳肩膀。

　　“很難談得上目的之類的事情，”我回答他：“也許只是想在離開之前，再好好看看身邊都隱藏著什么樣的人。”

　　“離開？去哪？”

　　“眼下再去一趟千島湖，往后就前途叵測了。”

　　從WINEBOX回到小區樓下，抬手看表已經是半夜12點。

　　天冷得厲害，小區里的落葉樹大部分已經凋零完畢，直留下張牙舞爪的枝杈。無風，小區里四處彌散著沉睡的氣味。除了剛換崗的夜班保安，和小徑上精神抖擻的野貓，到處一派沉寂。我縮起了身子，盡力用皮夾克裹住自己。進肚的酒迅速在體內揮發，經過與寒冷的廝殺，引得身體一陣陣不由自主的戰抖，牙齒也撞得生疼。

　　為了抗爭這種被動的戰抖，我干脆抬頭望這片精致的社區，任由冷空氣從夾克鉆進脖子。即便是半夜，仍有零星的幾扇窗子亮著闌珊的燈火。之于這幾戶鄰居，我無不了如指掌。

　　第一戶是一對剛生了孩子的年輕夫婦，那新生兒黑白顛倒著睡覺，此刻正哇哇哭個痛快。

　　第二戶，是一個獨居的老頭。他每天早早地上床，而到了半夜又起來，在廁所花上很長時間，我猜他患上了類似前列腺炎，或是尿道結石的毛病。

　　第三戶是家里有位即將迎來高考的中學生，也只有那孩子的書房亮著燈，我甚至能從窗簾上看到他死磕考卷的影子。

　　第四戶人家里養了三只寵物，一只白色薩摩，一只串種了的沙皮，還有一只漂亮的貍花貓。就我所知，那只沙皮是主人剛從野外收留的，一時半會還難以適應有家的日子。

　　第五戶，第五戶……第五戶亮著燈的……不分明是我的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