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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綬分香

過客歸人

羅綬分香 迷路的羊鹿 2819 2019-10-18 16:27:15

  咚——

  咚——

  咚——

  四周的空氣像一只無形的手,每一處似乎都寂靜得可怕,每一處都在隱隱戰栗,棲息在樹上的翠鳥被驚起,飛向灰蒙蒙的天空。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現在她已經習慣了自己像個廢人那樣活著。

  作為一個廢人,她連自刎的力氣都沒有。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但每一次閉上眼睛,她都能想起草原上刺眼的陽光和夾雜著血跡的泥濘。日出日落,頭上的星空,瀚藍的夜幕,漫天的閃爍。然后就是刀光劍影,烽火連天,尸山血海的形容也不為過。

  她還記得,沈言的血紅得和天邊的暮色一樣。

  自懂事起,阿言和她就像置身在山脊上,阿言一遍一遍地告訴她,小心,一步都不可以走錯。

  至死,他都是她的阿言,她嚴厲又縱容的大哥。

  至死,他都始終守著她這個恣意妄為的妹妹。

  黑夜讓西祁八萬亡魂隱進夜色中。古來征戰幾人回,來年這片土地的野草會獲得尸體的滋養。

  沈微被救起來的時候,她已經什么也聽不見了。

  有時她很慶幸自己什么也聽不見了,世界安安靜靜的,不用聽到不想聽到的聲音。

  泰和十四年五月初,大客宗主伊玦崩,閭丘氏扶植新主甬盤珠。

  同年八月,檀臺失守,燕云西祁軍全軍覆沒,六州盡失。

  有時候,沈微會想起一些往事。

  以前自己在校場折斷了手,在行府修養了幾天。

  沈言解下沈微右手的棉帶,露出還稍有紅腫的患處,輕柔地點了點斷骨處,然后用熱藥水洗去舊藥,洗畢再敷上黑龍散,正要上杉木板時,下人通傳庵廬的符歡先生來了。

  沈言不慌不忙地將棉帶系好:“不能再動右手了。”

  “沈將軍說得對,”沒想到符歡人已經進來了,“還請二爺以后謹遵醫囑。”

  廳門處的符歡,渾身散發著淡淡冷漠氣息,臉如雕刻般精致,一身醫袍,即使背著光,劍眉下一雙依舊凜冽的淡藍色眼睛。

  “符歡先生,有失遠迎。”沈言起身看著符歡,“不知先生為何前來?”

  沈微心想那張臉真是無論看多少次還是那么妖孽。

  “陽山先生說幾日不見二爺去換藥,讓我來看看她的右手是不是已經廢了。”

  “……先生,還是那么風趣。”沈微一想到陽山那張念念叨叨的臉就頭疼,尷尬地干笑了笑。

  沈言接話道:“如果先生是為了給小妹換藥而來,大可不必了,我剛……”

  符歡挑了挑眉,客氣地行了個禮,“那我不打擾二位了,先行告辭。”話音剛落干脆地走了。

  沈言沈微對視一眼,不明所以然。

  那個時候她和沈言還相依為命,她還沒有認識月娘,她還是稱符歡為先生。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還活著。

  如今的燕云六州成了兗城,儼然已成了大客管轄的地方,成了閭丘符歡的封地。

  起初,沈微還會走上街去,往著婁松的方向,但沒走多遠符歡就會尋來,把她帶回去。

  后來,春去秋來,冬去夏至,街上的漢人越來越少,她就沒有興趣了。

  她雖然不是每天都能見到符歡,但他每晚都會在她的床邊待很久才離去。偶爾他在府中也總會過來寒暄幾句天晴天雨,天冷天熱的話,或者別的同樣無關緊要的話題。然后空氣落入沉默之中,持續良久,仿佛早晨的霧氣,濃重得紋絲不動。

  沈微很清楚,他從沒想要過她的命,還多次救過她的命。甚至親手挑斷她四肢的筋脈也是為了救她。但她寧愿什么都不要。

  所以就算再喜歡又能怎樣?哪怕符歡再動心,哪怕自己再動情,他們中間隔著八萬西祁子弟兵的生命與大客數萬士兵的鮮血。他們兩人,可跨得過國仇、擋得住千軍萬馬的廝殺?

  他不只是符歡,他還是大客輔相,而她只是一個莘朝人。

  以前在西祁校場的日子苦是苦了點,但卻是她人生中最快活的時候。

  一年,兩年,喚她作二爺的人越來越多。

  三年,四年,最后他們都走了。

  再無燕云,再無沈家,再無沈言。

  當年主帥從戰場上帶回來的女子,傷得不比傷兵營里的傷員輕,全身大大小小數十處刀口,滿身血污,肩頭插著半截箭,已經半死不活的了,但是主帥上心的要緊,才撿回一條命。

  場上的人雖然心知那個莘朝女子什么也聽不見,但是看見主帥挑斷她的經脈時,他們還是震驚了。

  大客那個在戰場上驍勇善戰、鐵骨錚錚的主帥抱著懷中的女子,哭得撕心裂肺。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

  女子快欲昏死過去,仍竭力保持最后一絲清明神智,但還是緩緩闔上眼簾,歪頭倒向一旁。

  于是主帥將她打橫抱起,快步走了。

  我不明白主帥為何對一個垂死的小姑娘那么上心,還不惜擔上窩藏敵犯的罪名。直到有人告訴我,那個叫小微的莘朝女子就是燕云沈家的二爺,我才明白,原來勇者的膽識、智者的聰慧與性別無關。

  他們面對的是值得尊敬的敵人。

  西祁軍站在草原之上,面對的卻是數十萬計的敵人。他們已經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準備,在支援久久未到的情況下,以血肉之軀承擔六州的危亡。

  在戰場上,只有斬殺,只有仇恨,生還的人也會被黑暗吞噬。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

  一面是國家大義,一面是兒女私情。殺,舍不得,放,又放不下。

  入冬了,人是會貪睡的。

  夢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父親哄著她吃藥,沈言給她喂糖餞。藥很苦,苦到她說不出話,她只是哭,一邊哭,一邊喝藥;一邊吃糖,一邊哭。

  慢慢,眼前的人變成了符歡。

  她就驚醒了。

  沈微坐到茶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潤潤嗓子。

  天氣干燥,昨晚鼻衄把血沾到了銀纏上。她把銀纏脫了下來,趁著沒人,用清水細細擦洗著鐲上的血跡。

  沈微摸了摸手腕上的銀纏。親娘為她及笄打的一個銀纏手鐲,內側還依稀看得到刻有自己的名字——趙小童。小童是她親娘向菩薩求來的小名。

  天黑后,打開的窗扉閃了雨水進來,看來下雨了。

  門被推開了,沈微余光看去,看到一個高大的側影。

  解下的斗篷滑到他的前臂上。他向沈微轉過身,開口:“今天太冷了。”在暖爐前伸出雙手,又說:“這里的天氣算不了什么。北原的冬天才算得上冷,非常冷。樹木盡是冷衫樹,擠得緊緊的,積雪也是沉甸甸的。”

  沈微直愣愣地望著前方始終一聲不吭,符歡好像是在探測沉默的深度。

  符歡心底突然劃過一絲茫然,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一動不動,目光盯在始終繃得緊緊、挺得直直的沈微身上。

  天氣極為寒冷和潮濕,房里一直有暖爐,但不透風的空氣也會悶得人臉上紅紅的。

  符歡終于轉過眼去,說:“如果再也沒有戰爭,你會不會再和我去看看,沃斯的大漠,西南的風林,或者…”

  “阿歡,”沈微叫道,不知道打斷了他說的話,她遲疑一下又繼續說道,“沒有來生,沒有下輩子,只有今世,”然后釋然地笑了笑,問道:“你愿不愿意娶我?”

  符歡的背影就僵在那里,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而后轉過身來一字一句,鄭重地說道:“好。”

  兗城相府里,有一位相爺心心念念的女先生,即使她什么也聽不見。

  數十里的紅妝。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井然有序,寒風卷著花香,就連滿城的樹上都系著無數條紅綢帶,路旁皆是涌動的人群,絡繹不絕,比肩繼踵,個個皆伸頭探腦。

  相爺的婚禮大排宴席,但是他一點都不開心的樣子。

  因為新娘子病了,越來越癡睡,越來越累,她的心病已經病入膏肓,身體只會日漸衰竭,回天乏術。

  大婚過后不久,相夫人甚至都沒有力氣睜開眼跟他說聲再見,就走了。

  祖先堂里從那時起,就只有三個莘朝人氏的靈位,即使相爺的先祖是大客人。

  這一世竟是這么短暫。

  相爺為亡妻服喪一年后,大客與莘朝停戰后重新發兵。

  閭丘符歡,被后人稱為大客的“鐵幕輔相”。

  立身之年,娶一平常孤女為妻,其婦過門后一年逝,終生無后。

  兩年后,戰死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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