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米粉店時發現外面坐著個穿黑色西裝留平頭戴墨鏡看報紙的人,面孔正好斜對著益君堂的巷弄。下雨天還戴墨鏡,江暮云忍不住多瞧了兩眼,誰知那人剛好抬頭望向她,江暮云心臟沒來由的一跳,后背發涼,幸好他抖了抖手里的報紙又低下頭去。江暮云趕緊收回視線,再不敢亂看,徑直回到診所。
江暮云在玻璃門上掛好“開診”的牌子,穿上白大褂,坐在醫師桌后,今天下雨估計又沒有患者。其實天氣好的時候她的生意也是不溫不火。城中村雖然不大但有兩家美容館,據說都開設了針灸美容和針灸減肥業務,盲人按摩店也有兩家,收費挺便宜。唯有益君堂是純粹以針灸治病為宗旨的醫館,也只有益君堂的患者最少。
沒有患者的時候江暮云有很多事要做。她先將毛筆用水泡軟,然后打開中間抽屜。抽屜左面是一本毛筆手寫體《鶴州江氏益君堂醫案》,古樸的字跡、典雅的信箋紙,粗略估計至少有三十個年頭。這是江暮云的姥爺江常年留下的醫案。里面收著他和江暮云的母親經手的典型案例和治療方法,包括中藥方典和針灸功法。江暮云輕輕撫摸醫案。
醫案旁邊有一沓宣紙,抽出兩張鋪在桌上,又在硯臺里倒上些墨汁,開始畫針灸穴位圖。她畫的是是昨天接診的患者,先勾勒出形體輪廓,然后點出相應穴位,回憶患者描述的感受,用公正的小楷注解在旁邊。
中醫是個越老越值錢的專業,非常注重行醫經驗積累。理論中的穴位都是標準位置,實際中的人分高矮胖瘦,骨骼有寬有窄,脂肪有厚有薄,四肢有粗有細,經驗淺的人雖能找到穴位但是有偏差,就好像射擊,一環兩環也叫射中,九環十環也叫射中,針灸功夫的高低就是一環和十環的差距,效果也差了十萬八千里,江暮云如今差不多有八環的功力。
屋外,雨越下越大,慢慢從小雨變成大雨。江暮云畫一會兒圖望一會兒雨。手機收到一條新消息,點開,一個陌生號碼問她最近怎么樣,生活過的好嗎?
雖是陌生號碼但江暮云知道是誰發來的。三年前那一幕像高速行駛的列車響著尖利的汽笛轟然撞進腦海,她趕緊刪掉短信。可惜記憶不能像短信也能刪掉,不管江暮云怎么強迫自己不去想,三年前那場事故還像放電影似的,一幀一幀從她眼前閃過。
心已亂,不能再繼續,她將毛筆洗凈掛在筆架上,站起來跑上樓,把孩子這兩天穿過的衣服全扔進洗衣機。洗衣機轟轟的響著,她開始擦家具,擦完家具拖地板。二樓收拾完是一樓,四張針灸床的床單、枕套全部拆下來用消毒液兌水泡半個小時后扔進一樓的老式波輪洗衣機,借著泡床單的消毒水再把一樓的家具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繁重的體力活讓她心里平靜許多。
看看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她竟然錯過了午飯時間,這時閑下來才感覺餓,上樓從冰箱里拿出昨晚吃剩下的飯菜,一股腦倒進炒勺,就當是什錦炒飯。
三點半,江暮云出門去接孩子。米粉店門口依然坐著那個穿西裝戴墨鏡的人,過去這幾個小時他好像一直沒動過。米粉店周圍店鋪的人也覺得奇怪,經過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他幾眼,那人毫不在意,板板正正地坐在那兒,面前擺著一碗米粉,米粉泡的時間太久已經粘成一坨沒辦法吃了。
江暮云沒心思好奇,她出發得有些遲了,撐著傘跑向幼兒園。四點鐘,江暮云準時站在幼兒園門口。這里已經是一片雨傘的海洋,負責接送孩子的有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也有年輕貌美的媽媽,江暮云和那些媽媽們一比顯得灰撲撲的。
家長們踮著腳往門里面眺望,江暮云倒是不用墊腳,她身高一米六八,在女人堆里是高個兒,在爺爺堆里也不顯矮,另一個原因就是安安肯定是隊伍排頭,她雖然三歲個頭卻和小班的孩子差不多,是中班里最矮的孩子。
孩子們在老師的帶領下出來了,排著隊伍一個跟著一個,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穿著雨衣雨靴,像是一隊小企鵝。孩子們還沒走近,門外已經“寶寶、乖乖”地叫起來,孩子們在此起彼伏的呼喚聲中能清楚分辨出出哪一句出自自己爺爺奶奶之口,老師的話立刻就忘了,有小孩子從隊伍里跑出來跑向門口,有一個就有第二個。
“媽媽!”安安一眼就認出人群中的江暮云,撒開腿跑了過來。
江暮云笑了,上前兩步擠進第一排,結果就看見安安左腳絆右腳,“啪嘰”一聲摔在地上。
“哎呦!”門口一堆人跟著發出嘆息,緊接著就是高聲提醒自家寶貝不要跑,小心路滑。小朋友們看著安安的樣子哈哈大笑。安安趴在地上抬頭望著江暮云,撇著小嘴,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江暮云趕緊高聲安慰:“沒事,安安,自己爬起來,到媽媽這兒來。”
老師跑到安安身邊,不過安安已經在江暮云的鼓勵下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張開的小手掌上臟兮兮的。老師領著安安送到江暮云身邊,嘴里說著對不起,是她沒照看好。江暮云說沒關系,是安安自己不小心。
回家路上要經過菜市場,菜市場外面是一排水產區。安安扯著江暮云的袖口指著不遠處地上喊:“媽媽,豆腐魚!”
江暮云一看還真是,難得看見這么一大盆活蹦亂跳的豆腐魚。江暮云領著安安靠近大盆,挑了五斤。
“安安還想吃什么?”江暮云問。
“豆腐魚。”安安答道。
“除了豆腐魚。”
“嗯,”安安歪著腦袋想了想,說,“沒了。”
江暮云笑,小家伙不喜歡吃青菜,這件事上顯然不能聽她的。江暮云買了菠菜柿子椒又買了水果,這才領著孩子往回走。米粉店前那個人還在,江暮云心里隱隱約約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心中感覺不安可又說不出到底危險在哪。
讓安安在一樓屋檐下跳繩,她自己則拿了一個盆坐在門口水龍頭旁收拾魚,看著小孩兒一臉專注地和糾纏的跳繩奮戰,小臉蛋紅撲撲的。
想起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還沒貓崽子大,在保溫箱住了兩個多月,直到周歲身體才慢慢結實起來,但和同齡孩子相比仍然是最弱小的那個,最明顯的就是手腳協調性差,摔跟頭是家常便飯。從去年開始江暮云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會給安安做按摩,揉揉胳膊拉拉小腿,有利于她長身體。此外哈哎特別注意體育鍛煉,跳繩能提升手腳協調和身體平衡性,跑步能強化骨骼促進發育,是江暮云要求安安練習最多的項目。
跳了一會兒,安安停了下來,江暮云看她額頭有些冒汗,拿小毛巾替她擦干凈。
安安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江暮云身邊,陪著她干活。豆腐魚只有手指大小,半透明,每一條都要仔細洗干凈,剪掉魚頭、抽掉魚腸。收拾干凈裹上雞蛋、面粉和鹽調成的面糊,放進油鍋里炸,滿屋子都是魚香味。等到炸的酥軟時撈出來控干油,撒上她自己配的調料粉,搭配蔬菜粥和小饅頭,安安一次能吃五六條。
吃完飯已經七點半,雨還在下,是綿密的細雨,天色如墨般漆黑,遠處巷子里人聲漸弱。雨天,大家都早早關門窩家里看電視去了。
江暮云打掃完衛生,她和孩子商量:“寶寶,咱們今天早點睡好不好?”
“媽媽,那明天能晚點起來嗎?”
“寶寶不喜歡去幼兒園嗎?”
小孩兒答道:“不喜歡。”
“哪里不喜歡呢?”江暮云笑著問。
孩子跳下凳子撲到江暮云身前,伸手抱住她的大腿:“沒有媽媽。”
江暮云低頭看著孩子仰起的小臉,俯身親親她:“寶寶放學就看見媽媽了。不上學就不能和果果一起玩了,安安想果果嗎?”江暮云循循善誘。
一提到果果,小孩兒立刻矛盾了,果果是她的知心朋友,怎么辦呢,安安皺著兩小道眉左右為難,江暮云見狀抿嘴暗笑起身關門。
卷簾門需要先用桿子勾下來,再用雙手拉到地面鎖住。江暮云正高舉雙手,動作忽然停頓看向外面,一個撐著黑色雨傘、穿黑色西裝的男人從黑暗中一步步走出,腳下踏出的每一步剛好踩著江暮云心跳的節奏。她的視線不由自主的落在他的腳上,如此泥濘的道路,男人的褲腳干干凈凈,只有鞋面落著幾滴雨。
他從黑暗中走來,帶著無形的威懾,像一只準備狩獵的雄獅,江暮云心底的不安感終于落實,她慢慢收回手臂向屋內退了一步。
男人后面還跟著兩個人,同樣是黑西裝黑雨傘。其中一個臉型瘦削,細長的雙眼不帶絲毫感情,另一個人帶著一副金邊眼鏡,看上去溫和許多。
男人收起雨傘步上臺階,整個人映襯在燈光下,逼人的英氣讓江暮云心臟驀地快速跳動起來。男人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五以上,比板寸略長的頭發烏黑濃密,一雙劍眉,眼神似冰一樣冰冷,鼻子挺拔,嘴角處兩道法令紋令面相顯得陰沉。
男人居高臨下俯視江暮云,視線中帶著打量和探究的意味,江暮云被看得心中慌亂,不敢與他視線相對,半垂眼簾看著男人胸前西裝里的白襯衫。
她不知道他們是什么人,為什么突然出現在這里,他們身上流露出的氣息讓她渾身泛冷,他們是普通老百姓最好永遠也不要接觸的那類人。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江暮云下意識后退,身后忽然碰到了一個軟軟的身體,意識到安安在她身后。她停止后退,母親的保護欲使她首先想到的是孩子的安危。她抬起頭看著男人,滿臉俱是警惕。
男人的視線從江暮云臉上一路向下落在安安臉上,孩子精致的似曾相識的五官,他的眼神增加幾分幽暗。
“你們是什么人?”江暮云色厲內荏地問,顫抖的聲音泄露內心的恐懼,像極了一頭帶著幼崽的母獅面對陌生雄獅時的樣子,盡管內心恐懼卻仍然選擇勇敢對峙。
母女倆驚慌的臉讓男人心里一動,他向后退了一步,以示自己無意侵犯。他問:“這是江暮云醫生的診所嗎?”聲線低沉渾厚,透出一絲清冷。
“我是江暮云。”江暮云答道,渾身上下充滿戒備。她不會因為男人往后退了一步就放松警惕,沒有人敢輕視一頭成年雄獅,盡管它表示自己無意捕獵。
有種人天生自帶威勢,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眼前的男人就是這種人,即使他站著不動也能讓她感覺到從內為外的威懾。
安安感受到了媽媽的緊張,她緊緊摟住江暮云的腿躲在她身后,但是又探出半個腦袋用一只眼睛偷偷望著男人,她年紀太小,并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危險。
江暮云明明害怕卻還要努力保護孩子的模樣落在男人眼里,線條冷硬的臉上表情柔和一些。
他將雨傘立在門外,說:“聽說你醫術不錯,我后背疼想做個推拿。”男人不緊不慢地說,不等江暮云同意自行走了進來,身后兩人一左一右站在門口,其中一人伸手合上玻璃門。
男人從江暮云身前經過,徑直走到醫師桌前背對她在圓凳上坐下,雙腿自然地叉開,雙手放在膝蓋上,腰背和脖頸挺得筆直,從后面看更顯得他肩膀寬闊后背平整。
江暮云看這架勢也知道自己在這人面前毫無討價還價的余地,在城中村生活三年,她大概知道該怎么和各類人打交道,知道如何才能明哲保身不給自己和孩子帶來麻煩。
她低頭和孩子商量,“寶寶,你上去看電視好嗎?媽媽給叔叔看完病就上來陪你。”
孩子無聲搖頭,雙手依然緊緊地抱著她的腿。
“讓她留下,今天不做針灸隨便按按就行。”男人說著,視線悠閑地掃過整間診室,言語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氣勢,顯示他是個慣常發號施令的人。
江暮云無奈,摸摸孩子柔軟的頭發不再攆她。抬頭看看坐得端端正正的男人,心里也寬慰自己不會有事。這男人和她分明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以她的本事無論如何也得罪不到那個階層,而她沒錢沒勢沒姿色,對方也不至于圖她什么。
心里這么想著視線卻不停搜尋,始終沒看見手機,想不起來放哪兒了。不過眼下這種情況就算找到手機也不能報警,她敞開門做生意,人家要求推拿,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