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春天,可清晨的氣溫還是很低,在撫萊閣門口,依然人頭攢動。
這撫萊閣的包子,個頭兒大,味道好,還便宜,一直都很受歡迎,如今又添了新口味,薺菜餡的包子。春天的薺菜是最鮮嫩的,加上香菇、雞蛋、蝦皮剁碎,鹽、糖、五香粉調味,再用豬油拌勻。待包子出鍋后,咬上一口,滿嘴鮮香,吃了一個還想二個,只是這撫萊閣的規矩是一次買兩,不能多買,可兩個怎么夠吃?所以欠著的這口兒,也只得等到第二天。
這天清晨,包子還是很快就賣完了,包子是賣完了,可人群卻沒有散去,大家似乎都在等什么,也許是一個說法,或者等一個結果。
半晌,席嬸出來,見眾人依然還在,眼里露出驚訝,不過很快她又肅立斂衽,朝眾人微微一福,說道:“各位,東家近日有要緊的事要辦,所以從今兒起,撫萊閣會暫時關門歇業,至于多久再開目前無法確定,但東家也希望能盡快。是以,我代表撫萊閣,對大家表示歉意。”說完,席嬸又朝眾人斂衽一拜。
人群中有人先忍不住,急著問道:“席掌柜,撫萊閣不會不開了吧?那報上說的可是真的?昨兒我小子給我說,我還不信,后來看了那報才知道原來都有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麒麟閣就是欺人太甚!撫萊閣向來本本分分做生意,全憑的手藝和口碑好,怎就成了那麒麟閣的眼中釘?”
“麒麟閣算什么!關鍵是那衙門書吏,借著承辦錢糧的機會,結搆豪霸,為非作歹!”
“哎~,老朽活了一大把年紀,頭次聽說讓女戶充里長的,這不是明擺著欺壓人嗎!”
“要是撫萊閣關了,往后到哪還能買到那么好吃的包子?”
席嬸聽眾人議論紛紛,微微一笑,并沒打斷,只是靜靜聽著……
與此同時,撫萊閣內,
鄔闌已收拾妥當,準備隨時出發去應天府。
穿了一身深色窄袖圓領襖裙,腰間再系一短裙,用系帶束緊。頭發綰成簡單發髻,用一素釵固定,剩余頭發則披散在后,除此再無半點裝飾。裙里還穿了褲,褲腳同樣扎緊,想來今天可能會受“皮肉之苦”,所以前胸后背,關節膝蓋處又加了層防護。
一身利落打扮,也是為了今天行動方便,鄔闌看看鏡中的自己,昂首挺胸,頗有些上戰場的感覺。
出了撫萊閣大門,鄔闌一愣,
此時門外,依然有許多人,而眾人一見當事人出來,嘩啦啦全圍了上來。全是街坊四鄰,他們望著鄔闌,眼里滿含擔憂、憤慨、無奈、心疼,不忍……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全投向鄔闌。
“鄔姑娘,你這就去應天府敲登聞鼓?”
鄔闌笑著點點頭,道:“是,早點出發就早點到。”
“姑娘,路途遙遠,不如坐老漢的馬車載你一程,老漢我沒別的本事,唯有出點力氣,算是支持姑娘。”
“大爺,那就謝謝您了!”
“姑娘,聽說擊鼓之后先廷杖三十,你可受得住?衣裳要穿厚實些,千萬保重啊!”
鄔闌笑著答應,
看著他們,不知怎么眼眶竟有些發脹……
此時天還未大亮,而就在兩個時辰前,曹家大門緩緩打開,從里面使出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馬蹄聲在寂靜的午夜街道上格外清晰,看馬車駛去的方向,正是瓜步碼頭。
鄔闌也坐上了馬車,但走的卻是江浦,到浦子口過江直抵三山鎮。馬車里,她展開手里攥了許久的紙條,那是臨出門時隔壁派人送來的,到這會才想起來看。
快速瀏覽一遍內容,鄔闌不禁皺了眉,但很快松開,又仔細看了一遍,嘴角漸漸向上翹起……
辰時剛過,
應天府各個衙署已開始辦公,每個衙署的官員,無論官大官小,他們手邊除了書冊文籍之外,還有一份今早新鮮出爐的小報,再配上一杯熱茶……就是每日最享受的時刻。這小報一直很受歡迎,幾乎是官員的必備讀物,因它不同朝廷邸報,內容新鮮有趣,讓人拿著就想一口氣讀完。特別是今日刊登的一篇文章,寫得頗為精彩,不失為一篇優秀的策論,而文章內容,直指當朝的財稅田賦。
老百姓對朝廷的各項政令法規自然沒有官員清楚,整個國家的財政運轉情況,各地方的主政官最為了解,只是從來沒有人會以報刊發表文章的方式,來公開談論國家政策,這的確讓人驚出一身冷汗的同時,又不得不被其吸引,因為文章寫得實在精彩。
府尹大人就整整看了兩遍,除了贊嘆,還是贊嘆。如今這些學子,早已摒棄了作花團錦簇的文章,經世致用倒成了判斷文章好壞的標準。
師爺見大人默然良久,想了想,說道:“下官記得昨日大人就說,戲越往后越精彩,如今看來,不必到最后,這好戲已然開始。”
吳府尹聞言,呵呵一笑,道:“師爺說的有理,只是本官只猜中了開頭,卻猜不著接下來,這位姑娘會如何做?”
“下官不知,但下官也很期待……”
辰時末,
各個氏家大族的后宅里,主母們已然完成了一天當中請安和主持中饋的工作,安排好家族里的大小瑣碎之事,這才稍微能歇口氣,順便再去補個眠。
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孫應甫家,孫夫人正坐在花廳里,管家婆子才剛剛離開,這會覺得有些疲倦。貼身嬤嬤端來一碗新鮮羊乳,孫夫人并不怎么愛喝,于是推到一邊,又拿起桌上的小報接著看。
只是看著看著,孫夫人眉頭越皺越緊,最后竟啪的一聲,把報紙拍在桌上,憤憤道:“這六合縣官太不像話了!”
嬤嬤知道主子說的什么,那撫萊閣的事,主子不比外面人知道的少,因為這幾期小報,主子一份都沒拉下。
“夫人,仔細手……”
“你瞧瞧,這都是人干的事嗎?人姑娘自立自強,憑本事掙錢吃飯,上繳朝廷的錢糧賦稅一紋不少,怎么就被人當成眼中釘,要這么陷害?”
“在上回賞花宴,老奴就對這鄔姑娘記憶尤深!是個厲害的,聰明、大氣!以老奴看,比很多閨秀都出眾呢。”
“要我說,這鄔姑娘比那謝家嫡女都不差分毫!最難得的還一身好本事,把個撫萊閣經營的有聲有色,這樣的姑娘世間太少。而本夫人最看不慣的就是那一身嬌氣,四體不勤病美人兒,成天就想著怎么勾引男人,怎么打扮漂亮,跟蛀蟲有什么區別?”
“夫人說的是!只是話又說回來,她的事估計有些難吧,應天府的登聞鼓也不是那么好敲的。”
“她的事難?哼哼~,可六合縣的事不難!”
嬤嬤聞言一驚,瞬間反應過來,問道:“夫人的意思……難不成找老爺?”
孫夫人冷笑一聲,道:“本夫人正有此意!”
巳時剛過,
秦淮河的喧囂漸漸歸于平靜,而瞻園附近的一座不起眼的獨立小院里,那一座重檐小樓的二樓,正半開著一扇窗戶。
房間里,光線透過菱花窗照亮了半間屋子,窗戶下,還擺了一款美人榻,此刻青山正斜倚在美人榻上,穿了一件銀紅小襖,內里貼身一件白綾主腰,下著一件裈袴,身上還披了一件男子的青絨道袍。許是才起來不久,渾身透著慵懶的勁兒,只是神情卻有些肅正。
沈孝茹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番光景,光線勾勒出美妙的女性線條,再瞧那光影中的青山,一身不倫不類的裝扮,那道袍只罩住了上身,唯獨遮不住纖細的小腿,腳上還套著一雙極艷的軟底繡鞋。
沈孝茹輕笑一聲,然后走向那光影中的美妙畫卷,從后伸手輕輕擁住青山,下巴貼住她的鬢角。
“看什么呢?那么專注?”
青山忽覺被人擁住,這才驚醒,一轉頭,臉頰不禁觸碰到溫熱的嘴唇,她心中一顫,騰起一股顫栗,而后向四肢百骸擴散開來,嘴角也漸漸揚起,眼波在俊顏上流轉,雙眼燦若繁星。
沈孝茹看青山手里還拿著一份小報,不禁失笑,道:“青山姨姨原來在看這個啊?又有新消息了?”
青山妙目一瞪,嬌嗔道:“討厭!”
不過說起消息,她又不禁坐直了身子,沈孝茹也順勢松了雙臂,挨著她坐下,
青山眼里閃著熠熠光彩,道:“先生可看了那篇文章?構思精妙,文筆犀利,而且直指時弊,青山還從未讀過如此精彩絕倫的文章!簡直讓人痛快淋漓。”
沈孝茹笑了,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龐,道:“看青山如此躍躍欲試,心里也想像他一樣吧?”
青山一訝:“這么說,先生知道這位‘子木’?”遂即心里一動,又問:“我行嗎?”
“呵呵,青山有男子之才,為何不行?只是,你的目的是想為那丫頭申冤呢,還是為深受勞役之苦的百姓而鳴?”
青山微愣,這倒沒仔細想過。
樓下這時傳來一陣騷動,幾息之后,就聽婆子的腳步在樓梯處響起,少時,那腳步又來到屋外,稍頓片刻,那婆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青山姑娘,徐鳶姑娘來了,說有要緊事找你,此刻正在樓下花廳,呃……是奴婢沒攔住她,她就進來了。”
青山一聽笑了,說了聲‘知道了’,而后便打發了婆子。
“這徐鳶定是為了文章而來,”青山笑道。
沈孝茹微微一笑,道:“想必是找你訴說的,那……青山姨姨就去吧,我自會安排自己。”
青山舉起粉拳就打,沈孝茹閃到一旁,二人又是一番打情罵俏,她這才下了樓。
花廳里,徐鳶早等的不耐煩了,見青山帶著一臉春意,施施然走來,素臉朝天,身上也穿的不倫不類,瞬間明了。她斜睨著一雙丹鳳眼看著這位,嘴角不禁一勾,
“來的不是時候?”
青山也不羞澀,燦然一笑,道:“徐大姑娘什么時候來都正是時候。”
二人熟稔,是以也不客套,各自找了位子坐下,還不等婆子上茶來,徐鳶就迫不及待說道,
“以前總認為‘文章止于潤身,政事可以及物’,是以,對自己為何不生為男子而扼腕;如今看來,是我大錯特錯了!
青山訝道:“為何是大錯特錯?”
“一錯,文章同樣可以及物!一如這篇文章;二錯,女子同樣可以‘經世為國’!就借這《商業期刊》之手,便可完成我多年的夙愿。”
青山看著老友,笑了,“咱兩不虧是多年老友,又想到一塊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