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岱宗回到賈哥胡同的報館時,已是酉時過半,洗漱一番后直接去了飯堂,匆匆扒了兩口飯,又回到了房間,開始給鄔闌寫信。
信中,他詳細敘述了今日同劉瑾談話的內容,然后又匯報了京城報館的進展工作,以及對京城書市、提塘報房、大明門外書坊書肆的調查情況。末了,還提了一些朝廷的最新消息,及自己的看法。
“吾每日會從提塘報房抄錄邸鈔來閱讀,悉知朝堂表面平靜,殊不知早已暗潮涌動。驛站之事,雖劉公子言語間并未有明確表示,但吾猜想,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傳來。然劉家只代表福建商幫,吾想,此事若有半點可能,恐那時,天下商幫將聞風而動,涌向京城,斷不會只有福建商幫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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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信,舒岱宗如釋重負,回頭看看舒小弟,早就睡得四仰八叉。他無奈的笑笑,看著兒子,眼底不禁流出一絲溫情,腦子里又一閃念,是不是得給孩兒娘再寫幾句?于是他抽出一張新的信紙,又如往常一樣,絮絮叨叨起來,滿篇的字,其實都是廢話,就是不知孩兒娘讀了會不會生氣?
一想到孩兒娘讀到信時氣鼓氣漲的樣子,舒岱宗禁不住嘴角又翹了起來,心想,孩他娘,如今家里就都靠你嘍,等著為夫回去,給你帶京城最時興的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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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皇上召了內閣六部于懋勤殿議事,相國大人卻稱病不來,眾大臣心中都暗戳戳想:李東楊這閹豎忒壞,看把咱相國大人氣的!
寶座之上,皇上端起茶盞,揭了蓋子輕輕刮去浮沫,緩緩飲一口。茶湯下喉,緊繃的臉也慢慢柔和下來,仿佛一早上的郁氣都隨著茶香消散……看來這岕茶泡的不錯。
“諸位愛卿,都說說意見吧。”
眾位大臣互相看著,都等著別人先開口。
稍頃,還是兵部尚書齊泰先開了口:“臣以為,無論和誰合作只要能保證軍情傳遞暢通,軍需物資運輸暢通,臣就沒意見。”
齊泰說完便退下。
有人開了頭,自然有人接下去。
齊泰的話音才落,吏部尚書又開口道:“臣以為不妥,如何能保證?驛遞是朝廷傳達政令、飛報軍情和溝通各方聯系的重要途徑,怎么能和民間郵遞混為一談?出了差錯誰能擔待?”
古大人道:“韓大人,‘非軍國重事不許給驛’,這是國初制定的條例,如今都三百年了還一成不變?今非昔比,怎能還用國初的條例來限定當朝當下。驛遞之弊已成頑疾,歷朝都有人想破解之法,最終都以失敗告終,無奈之下只得裁減驛站,如今驛遞規模同國初相比已經縮減了很多,還能起到飛報軍情的作用?頑疾不除,就是尾大不掉,必成大患。”
“陛下,恕臣直言,”劉一焜向上首的皇上拱手一揖,道:“歷朝對驛遞的肅整,都只注重在驛遞使用規范上,而非真正的治本。”
“劉卿家,那你說如何才是治本?”皇上問道。
“就拿萬歷朝的驛遞改革來說,只是限制對驛力的需求,而不是提高驛遞自身的供給,來緩解驛力不足,又如何是治本?殊不知這樣只會讓矛盾越來越深,積弊越來越難以克服。治本首要,當是拋卻‘非軍國重事不給驛’的想法。”
葉閣老聞言道:“劉大人,祖宗之法不可違。國初定制的條例,國初尚能有效實行,為何到了現在不行?這完全就是人的問題,是人壞了才使法令廢弛,你不去治人卻來治法?豈不舍本逐末?”
劉一焜笑了一聲,又道:“葉閣老,別忘了‘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驛遞之疲,起于借關,借關之弊,起于立法太嚴。”
“皇上,臣以為……”張閣老也道:“驛遞之弊是要除,但此法不妥。臣不同意將驛遞改革與賈事混為一談,什么在商言商?難不成讓朝廷也去經商?荒唐啊!”
皇上坐在寶座上,聽著眾人爭辯,茶盞里已添了兩道水,雖說茶味不及頭道,但還是挺有內味。
覺得諸位也議的差不多了,說道:“古卿家,既是你所提,你是朕的錢袋子,不如你來算算賬。”
“是,陛下。”古德海出列,回道:“我朝自設立驛傳,朝廷雖有管理之職,但無管理之錢。各地驛所的建造、維護皆來自地方衙門臨時籌措——或向上申請,或公帑之贏,再不濟也是自辟財源、勸籌等等。是以各地的驛所參差不齊,有的華麗宏偉,有的簡陋之極甚至荒廢。而驛遞的正常運營自然也離不開財力和物力,財力皆取之郡縣,郡縣之所給者,皆征之丁田。臣以為,究其原因,還是因為我朝驛站大部分都建于國初,那時的賦稅還是以征納實物為主,是以凡驛所建造維護皆是就地取材,沒有費用這一說,如今依然如此。至于驛所摻合賈事,也非鮮見,正德年間就有人利用驛所販私鹽,此種行徑雖為官府和民間所不容,但事實上卻是,時至今日驛遞之公者十之二,而用之私者,十之八!”
“再者,雖然驛遞的管理運營皆是來自郡縣,以目前狀況還能勉強維持下去,但也擋不住過往使者所求無度,其結果就是勞命傷財,越是如此,就越限制驛力,法令就越嚴苛,如此往復,積弊不但沒有去除,反而越積越多,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照古大人說法,為何戶部不直接撥錢管理?”
古德海呵呵一笑,道:“韓大人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朝廷用錢的地方多,也不止驛遞這一處。如今驛遞依然能勉強維持下去已是不錯,朝廷自然要將錢用在更該用的地方。”
皇上點頭,道:“古卿家所言極是,想必諸位卿家也聽明白了……”
韓大人又道:“陛下,臣以為這事不可一蹴而就,不如多聽多問。”
“那韓卿家的意思,還要再議?”
“兼聽則明。”
“呵,那就早朝再議吧。”
…………
舒岱宗的信在幾天之后就到了六合,多虧了劉家的民信局,劉家在各地生意上往來信件都是由民信局專門郵遞,這的確比官方郵政方便,而且還快當。
鄔闌將內容看完一遍,情況總體來看基本符合自己的猜測,同時心中也升起一些好奇,對這個皇帝的。
為什么對皇帝好奇?那還不是因為鄔闌是穿越而來,前世的明朝歷史上,奇葩皇帝好像不少,這個半路拐彎的明朝,皇帝還會不會一樣奇葩?
如果按照遺傳學理論來看,這位應該也沒少繼承祖先的‘優良基因’吧?當然,也可能不同,三法司那事就看得出這位頗有手段。
“哎呀,不對啊!”鄔闌突然一拍腦門,道:“我好像忘了一些事,一些人?”
鄔闌大驚失色,心道我怎么忘了這明朝還有錦衣衛廠衛啊!那之前又說了那么多僭越的話,會不會他們早就知道了!
鄔闌越想越覺得不對,越想越覺得后怕,最后竟然臉色都變了,嘴唇也一個勁兒哆嗦……嬤嬤走來看她臉色難看,倒嚇了一跳,趕忙上前詢問。
“姑娘這是咋了?哪里不舒服?”
半晌,鄔闌才搖搖頭,有氣無力道:“沒有不舒服,就是嚇著了。”
嬤嬤一聽啞然失笑,道:“姑娘還有嚇著的時候?是什么嚇著姑娘了?”
鄔闌不好解釋,苦著臉道:“自己,自己嚇著自己了。”
“噗哧~”嬤嬤一口氣沒憋住,笑了出來,又覺得不太好,連忙忍住。
好容易忍住了,才道:“姑娘還能被自己嚇著,厲害呀,算不算是姑娘的獨門秘籍?”
鄔闌對嬤嬤很無語,心想本先知的心事給你說了你也不懂,哎,真是低處不勝寒吶!
嬤嬤逗趣了半天,覺得差不多了,這才收起嬉笑對鄔闌道:“春山小館那邊,宋姑姑帶話來說請你去一趟。”
“又有什么事了?”
嬤嬤輕哼一聲,道:“還能有什么事?肯定是為了記賬的事唄,那郝公子找的賬房先生一天到晚都牛逼哄哄的,嫌這不對那錯了,總之就沒有對的時候,這樣的賬房我都敬謝不敏。真是的,本來就夠忙的,還凈添亂。”
鄔闌想了想,道:“記賬需要統一起來,不能一個地方一種記法,將來生意大了,會出麻煩的。既這樣那我就去看看吧。”
半個時辰后,鄔闌出現在春山小館,郝大壯竟然也在。再瞧兩位賬房,宋姑姑和富先生,果然如烏眼雞似的……
…………
而與此同時的京城劉家,還是劉府的書房,
劉瑾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才等到劉一焜從宮里下值回來。浦一到家,只吩咐了下人將飯菜端進書房,然后兩人就在書房里用了膳。
飯后,兩人又進到書房內的茶寮里敘話,劉瑾問道:“伯父,如何?”
劉一焜并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先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盞,才說:“年輕人沉住氣,此事不會一帆風順的,接下來還要過五關斬六將……”
劉瑾聽了有些哭笑不得,道:“那咱們可以提前布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