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跟在我身后黏著我的小羯羊早已變成大羯羊，變成大羊以后自然逃不脫它作為羊的命運。沒有小羊整天跟著我，沒有大雁飛過的時候，是我最失魂落魄的日子。

　　春節后的一天，家里來了很多親戚。我看到連院子里都站滿了大人和小孩，就一個人悄悄躲進柴禾垛中的一條縫隙里看一本小人書。我不認識幾個上面的字，只能從上面的圖來猜測故事的情節。我看得很慢，一幅圖要想好久才能明白。正當我看得入神時兩只小手從身后擋住我的眼睛：“你猜猜我是大灰狼還是小白兔？”

　　我不用猜也知道她是麗姐姐，因為除了她沒人會喜歡和我接近。我叫了聲麗姐姐后她松開了手。她從她漂亮的花書包里拿出一個折疊起來的同樣漂亮的花書包：“六妹妹，送給你的。”我接過書包撫摸著上面的圖案:“這么好看的書包裝土豆會弄臟的。“麗姐姐要過我手中的小人書問道:“六妹妹你認識上面的字嗎?“我搖搖頭并告訴她我只認識幾個簡單的字。小人書的字我幾乎不認識。她接著說，你想知道這上面寫的是什么嗎，見我點頭，她就念了起來。

　　麗姐姐真是了不起，兩句話就念完了一張，而我看圖要想好久才能懂一些，還不一定對。麗姐姐看我眼中流露出欣喜、羨慕的神色就拉住我的手，她拉的是我長六指的那只手。我不好意思地想縮回去，她卻拉著不放：“六妹妹，你只是比別人多長了一根手指，這沒什么，你不要聽他們胡說，這根手指只是一根手指，它不會害人。你想想，一根這么小的手指，小得比任何一根手指都小，它怎么會害人呢？又怎么可能害死人？他們太封建太迷信了。六妹妹，你要學會用這只手來掌握并且改變自己是‘六指’的命運，要不你就會像我六姨那樣一輩子活受罪。你比我更明白你的母親過得有多苦，我們沒有能力改變她的命運，可是你不同，你還小，你還有機會。”

　　我咬住嘴唇低下了頭，我不想像母親那樣生活，我也不可能做到母親那樣的逆來順受，如果讓我和父親那樣的人生活一輩子我寧可把他用刀子捅死也決不會受他的凌辱。可是我除了在大雁飛過的時候求大雁帶走我的夢我還能怎么樣？

　　麗姐姐把我低下去的頭扶起來用很認真的語氣講道：“六妹妹，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女孩子，但是你的脾氣也很倔，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到。你告訴姐姐你現在最想做什么？”我對她講了我和大雁說過的那些話。麗姐姐高興地對我說：“你想不想有一天帶著爺爺離開這里，可能不是去天上，因為天上是不可以住人的，但是你可以帶著爺爺去坐飛機，飛到天上去，再飛到一個有小鳥有鮮花的地方去。你可以買許多爺爺愛吃的東西給他。你想去嗎？”

　　我相信麗姐姐她一定不會欺騙我：“我怎么樣才能去那個地方？”我的心雀躍起來。

　　麗姐姐指著小人書上的一行字：“六妹妹，你認識這些字嗎？”見我搖頭她就說：“你去上學，你去上學就會認得這些字，認得這些字你就不用去猜上面的圖了。你上了學，將來考上大學就可以離開這里去你想去的地方，你還可以把爺爺帶走，用你自己的錢給他買好吃的。那時你就可以像大雁那樣自由地在天空中飛翔了。六妹妹，你聽著，姐姐送你這只書包不是讓你來裝土豆的，是讓你裝書本的，像姐姐這樣。”

　　我看著她那只漂亮的花書包里方方正正地擺放著的書本，心仿佛已經飛到了藍天白云上去了。我對她使勁地點頭。她又囑咐我說父親肯定不會同意我上學，要想一個辦法讓他不得不答應才行，最好讓爺爺出面，父親惟一怕的人就是爺爺。

　　自從麗姐姐走后我就開始想象上學的事。我每天都在計劃著。我要想上學就得跑到五里外的學校去，走路我不怕，只是我該怎么樣讓爺爺和父親說這件事。我心里盤算著，我和爺爺說好說，爺爺也一定會答應我，只是父親那邊會怎么樣。我擔心父親就是勉強答應爺爺，那么他會不會拿母親來撒氣。他每次在爺爺那兒受了氣總是要發泄到母親身上去的。

　　上一次爺爺打了他后，他就在一次母親給他遞開水的時候他成心把開水潑到了母親的手上。姐姐只有母親受到各種傷害后她才會哭著來找我，平時她是不喜歡和我說話的。她告訴我母親受父親的傷害就是想讓我通過爺爺來替母親出氣，可她就是沒去想，爺爺不可能總守在母親的身邊，爺爺只要有一次為母親打罵父親，那么父親就會變本加厲的去傷害母親。這一次我沒有理會姐姐，因為母親的手已經燙傷了，我不愿為了母親已經傷了的手去給她制造下一個傷害。我想那下一次傷害也許就不是燙傷那么輕了，很可能就是手指斷裂。

　　我要上學的事我白天想夜里也在想。有一天我在割草的草地上想著，想著就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又爬在爺爺的肩頭，我已經好久沒讓爺爺背我了。我看著爺爺頭上的一根根白發飄蕩在耳后突然感覺到爺爺的背在向前頃，酸澀的淚水就淌了下來：“爺爺停。”

　　爺爺有些吃力地蹲在地上把我放了下來：“咋了，六六？”我假裝生氣地說：“爺爺的頭發捅我眼窩子了。”爺爺轉身把我摟在懷里呵呵笑道：“那爺爺就剃個大光頭。”

　　我聽二奶奶說過，爺爺的頭發從被迫剪掉長辮子那天起就一直保持著這個有些像解放初期電影里的女學生的樣子。我不喜歡大光頭，我不喜歡像父親那樣的大光頭：“爺爺可不許剃，剃了我給誰梳小辮？”爺爺嘿嘿地笑著：“那就不剃。爺爺的頭發是六六的玩意兒。六六說剃咱就剃，六六說不剃咱就不剃。”

　　我要堅持自己走路，不管多遠的路我都要自己走。爺爺以為我害怕他的長發捅我眼窩就又罩上了那塊羊肚毛巾。白色的羊肚毛巾包住了爺爺的頭發，在爺爺的腦后打了一個長長的結，爺爺又把露在外面的頭發裝進那個長長的結里面去。我還是不肯爬到爺爺的背上去。爺爺吧、吧地抽完煙鍋里最后兩口煙，咳兩聲：“六六，你覺著爺爺老了背不動你了，對吧。”我幫爺爺收好煙袋，撫摸著爺爺臉上的黑色斑塊：“爺爺不老，爺爺背得動我，爺爺能背動咱家的大屋子呢。我不讓爺爺背，是想學著自己走路，走很遠很遠的長路，學會自己走長路我就能去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