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到了我叫你”,朵兒又一次跌進兒時的記憶。
母親牽著她的手,說要到一個世外桃源的地方,她覺得累耍賴不肯在走一步。母親就背著她,一邊走一邊講故事。那些故事多半都是母親和她師父之間發生的。什么上樹摘果子,下河里撈魚,爬很陡的山就為了一株稀有的花。師父很古怪,不喜歡笑也不喜歡熱鬧。但是她允許母親出去玩,在規定的時間內回來,只要時間掐的準,下次請求去什么地方,還會被允許。師父從來不遠游,母親試探問過,都被呵斥并且懲罰干活。
和父親私自定下婚約,母親帶著心上人來見師父。
師父站在屋里,看著院外淋著雨的兩個人,微微嘆口氣,留下一句“保重”就沒在阻攔。
母親跟著父親過上流浪的生活。從沒有房子,一點點親手建造,慢慢有了院子。有了家畜,有了孩子。
直到有一天,父親去林子里采蘑菇。母親在家逗孩子玩。師父帶著冷玥劍來看她。
師父在房間里轉了一圈,滿意的點點頭,才說明來意,“抱歉,打擾你的生活。”
母親啪的跪在地上,“師父。是何琪的錯。我撇下了您,讓您失望了。”
“你還記得,我教你功夫的第一天嗎?”
“記得。一切皆有定數,欲求結果美滿,必須種好因田。”
“孩子的爹,時日不多。你可心里有數?”
“我知…所以……”
“你不后悔方可。但,這孩子……”師父瞥了一眼院子里的朵兒,她笑著伸開雙臂向師父跑去求抱。“這孩子,就是你的懲罰。未來你沒擔起的責任,她都要經受。你若想她能活,就去花谷。別讓她長大受欺負。明日,你與我一同參與破陣。以后結果如何,就看你的造化。以后冷玥劍留給這孩子。她知道怎么啟用。”
“師父…”何琪跪倒在師父面前,“必須是朵兒嗎?她可以選擇不做玄門中人。”
師父搖頭,無奈的回道:“如果我能阻止,絕不會來告知你。能有破解之法,我又何苦打破你的安寧。”
何琪看著朵兒撲到師父的懷里,捂著嘴哭的很傷心。
朵兒又一次睜開眼。
還在齊澈的背上,他微微發汗。齊澈的身邊是師父齊悲,頭發有些發白,臉上泛著嬰兒般的紅潤,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進入客棧,來到客房。朵兒恍惚中聽到于白的聲音,“齊先生,朵兒這是怎么了?一路上昏睡不止。是不是在對抗中,傷身了?”
齊悲師父回道,“不是傷身。是傷心。剛才我試著搭上她的靈脈。小小年紀,得了深厚的功力,卻不知道怎么用。讓自己傷成這樣,也是不易。多休息一個晚上就好。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
羅義陪著于白回房間。齊澈試圖解開她胳膊上的護袖,鮮血浸濕一片,散發著血腥。朵兒猛地睜開眼坐起來,抽回左臂背在身后。
“我…護袖都是血…拆…洗……”齊澈被她嚇得緊張,突然磕巴起來。齊悲師父看出端倪,吩咐道:“老七,你去外面等。我叫你,你在進來。出去把門關上!”
朵兒依舊低著頭。門剛關上,齊悲嘆口氣,“沒想到,我還能見到她的劍。睡了一路,感覺可好些?”
“晚輩慚愧。體力不支,讓齊七照顧。”朵兒穿上靴子,一手捂著胳膊,想掩蓋上面的血色。
“你不用避諱我。冷玥寒心,傷人傷己。你現在應該領會到了。看來你也接受了宿命。唉…有些事不必當真,有些人也不得不見,有些回憶該放就放。人這一生,只是一場夢。何必一直為難自己?”
“您可以直說……”
“當年的陣法,沒破。一幫仙門子弟,嚷嚷著滅了卓家的鬼符紋。好像那一切異象就能平息。不止風雷旗。還有火圖騰。燒掉了多少人的性命?12年未滿,又要重蹈覆轍。是我們的罪過啊!”齊悲感慨道。對著門縫隨手彈了一指,門外哎呦一聲,齊澈撲倒進屋。自知有錯不敢多看師父一眼。
“真是下山許久,規矩都忘了!”齊悲卸下腰間的葫蘆,拋給他,“你和羽朵兒分著喝。恢復靈力快一些。既然得了上品靈器,就要好好學習運用的方法。不要傻到,用自己當容器承載別人的意念。”
臨出門時,齊悲搖頭,無語道:“她怎么收了個傻徒弟?”說完自己也氣樂了,齊澈又何嘗不是這樣?
陳星和文雅跟著父親不離左右。莫禪只能和哥哥待在一起,兩個人互看不順眼,莫鵬不想繼續尷尬,回房間休息。沈拙一回來倒頭酣睡,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術。
于白的房間。羅義給他倒了杯水,一言不發準備離開。還是被他叫了回來,“為什么幫卓家?一直跟著朵兒的人,是你,對吧?可現如今這情況我又看不懂了。沈宗主貪欲過大,你卻在這個時候出現。是為了羽山?還是為了你自己?”
“你呢?”羅義轉身,放下手中的佩劍,坐到他的對面,“看著朵兒在前面奮戰,自己躲在后面觀察一切。這就是羽山大弟子,該做的事嗎?”
“你若想挑起我的憤怒,還是算了。不必勞心費神。”于白及時打住,不想做無謂的爭辯。
“我只是完成別人一個心愿而已。何況,那個人本性善良。江湖傳聞他是惡魔,本就是假消息。幻境你也看到了。孰對孰錯?孰是孰非?”
“黑風肆虐的異象是你故意引沈宗主,招我們下山平息事端?你可知背后的原因?作為同門,你應該告訴我實情…”
“我若不愿意呢?把我制造成第二個卓清嗎?你還是恢復一下體力,考慮后面該怎么辦吧!我只不過是這大局中的一枚棋子。知道的,了解的,和你差不多。我不想做一個聽話,又任人擺布的人。走了……我去看看朵兒。”羅義懷揣著自信離開。
可他不知道。于白看出他內心的一片云,或許說出來,才是吹散這片云的最好方式。只是羅義拒絕了……
齊悲師父教了二人打坐靜心的方法,用靈力操控佩劍應戰,也能呼喚藏在劍內神秘的力量。他不說這力量從何而來,朵兒也不敢多問。只是在這短暫的教授中,她的內心變得通透,冷玥也更像身體的一部分……
齊澈送師父回房休息。朵兒跟著送出門外,齊悲看著二人,第一次欣慰的笑了笑。囑咐齊澈不要打擾他打坐入定。
羅義與齊悲在走廊遇見。羅義對前輩行禮后才通行。齊悲微微點頭,在他擦肩而過時,眼睛稍微動了一下。
朵兒退到屋內,依然將手臂藏于身后。齊澈從懷里掏出凝血的藥粉放到桌上。他沒有追問,反倒很寬容笑著說:“我出去尋點吃的。你換好衣服就下來。想去哪,我陪你。”說完替她關上門。
羅義離他有些距離,換上一副笑面,“剛巧你在。山谷之事。多謝。”
齊澈一愣,接著客氣道:“我并未做什么。慚愧。”
“風邪陣,凌風劍。當年你師父計劃好,才打造了絕世無雙的凌風。隱于世間,卻藏不住平凡。”羅義意味深長的笑,讓齊澈感到不舒服。
齊澈能感受到凌風劍內的靈氣運轉。這把劍也是經過很多主人后,才輾轉到了他的手中,像是一種傳承一種紀念,也是對后世弟子的鞭策。齊悲師父說過,寶劍當隱于世,藏于心,逢亂世,承擔當。覬覦寶物的人古往今來一直存在。但物有靈,自有它流傳命定之人的意義。
“沒關系。它懂我,我懂它。信任是相互的。無論在何時何地,這把劍,都會做出與我相同的選擇。”齊澈說的很肯定。
羅義笑的更瘋了,“我懂我懂,齊兄不要介懷。我可能是醫書看多了。看一個人的心性,不就是要聊天,才能理解么。如有冒犯之處,還請齊兄見諒。”
“沒關系。我下去轉轉。”齊澈腳步輕盈,氣息平緩,從羅義的身邊經過。二人都在裝作不在意彼此。
門吱呀一聲開了,朵兒探出頭,口型是要叫齊七。看到羅義有些意外,又不覺意外,對他笑了笑轉身進屋,潔白的發帶在身后輕盈飄蕩。
羅義看著發帶做工精致,隨口問了一句,“怎么不戴羽山的發帶?是哪家店買的?”
朵兒細心的纏著護袖,回道:“我這個不守規矩的徒弟,戴著羽山的簪子就夠招搖了。發帶…”她從肩上捻起來,嘴角微笑,“朋友送的。嗯,好像這是唯一一件朋友送我的禮物。你找我什么事?”
“看你在山谷面色很不好,休息的如何?”
“嗯。好多了。齊悲師父教的方法很有效。”朵兒纏完一只袖子,又換另一只。“你呢?還要讓我們猜,你是好人,還是敵人?想到這個問題,我是真的頭疼。”
羅義看著她的手腕,“鬼符紋被排斥在外。甚至被牽扯滅門。你覺得這應該嗎?”
朵兒嘆口氣,護袖纏完,凝視著他的眼睛,“你為什么在薄荷葉里,加了上火的草藥?一開始入口,沒有任何察覺。時間長了,嘴里沒了味道。經常心里翻江倒海,義憤填膺,莫名其妙的激動。就算要利用我,也可以親自向我解釋。誰都沒把你從羽山排除出去。你依舊是羽山弟子。”她看著羅義頭頂的發簪,換成了另一種玉器款式。朵兒內心毫無波瀾,多了一絲遺憾。
“這只是初次試探。接下來的火圖騰,才是所有人的宿命。”羅義眼底如深淵,黑暗冷漠,又多著一絲深不可測。他已經不再是他…
“那你來找?”朵兒不去看他,擺弄著被自己捏碎的哨子。常仙長親手做的,為了破陣捏碎它怪可惜的。
“火圖騰,需要修煉火邪的人,必須有這樣的人參加才能破這個陣。這次請了很多人來,普通修士識別不出持有五劍的人。但是冷玥劍會先知道。”羅義對這件事的期盼程度,不亞于那些爭奪權力的人。
朵兒把冷玥拍在桌上,“早說啊!五劍聚齊能發生什么?你說來聽聽。還有啊!我母親的師父,我該叫師祖?還是叫師父呢?但是她又沒有親自教過我。自從帶著冷玥,我就沒借什么光。外人都以為我帶著冷玥,打起來所向無敵。你現在用十成靈力攻擊我,我也挺不過半炷香的時辰。何況,你之前一直給我下藥……”朵兒站起來,走到門口,“你身后若有幫手,不如早點現身。要殺要奪,別讓我猜著太累。我只是覺得。初上山那會,碰見的參學弟子,都是一個稚嫩模樣,透著天真無邪。不像現在,還要留著半分心思互相猜忌。”
門吱呀一聲,帶著風刮在羅義的臉上。桌上冷玥寒冷的讓人想蜷縮起來,那氣場像極了他看到書中描繪的樣子。
走到這一步,他別無選擇。
齊澈問了店家能做的飯菜,想了想還是不適合食用。為了身體恢復快一些,清淡一點比較好。
不知何時朵兒站在他身后,輕聲喚道:“我們出去吧!順便逛逛。”
出了門,街上人不多。太陽落下,很多人回家吃飯。朵兒帶著他到廟前上了一炷香,出來正好撞見當年掌事的大叔。朵兒變化很大,他只覺得似曾相識,不敢輕易上前攀談。
“掌事。我是朵兒。”
“你…真是朵兒?”大叔瞪圓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時間過得可真快!都不敢認你了。看你這身衣裳,是拜了仙門修行?”接著他又看向齊澈,友好的點頭憨笑。
“是。離開咱們這里。我去拜師修仙。學藝不精。路過閩城,想念舊人過來轉轉。”
“好!經常回來轉轉。有生之年還能見到熟人,真好。你們隨便轉,我去里面看看香火,最近天干物燥,好幾次差點釀成大事。我就不陪你們了。”
大叔進入廟內。
朵兒對齊澈解釋道,“初到閩城的時候,我就住在這里。白天幫酒館送飯。剩下什么就吃什么。想想那會,還真沒人攆我。最重要一點,是我打群架很厲害!這條街上沒有我打不贏的。嗨,我說那個干什么啊。你是第二個知道我在閩城經歷的人。”
“第一個是姚河?”齊澈笑著問道。
朵兒沒說什么,嘴角帶笑。帶著他道街上,路過幾個攤位指著熱乎乎的包子。沒等她發話,齊澈掏錢買了兩個包子。指著燒餅,他又買兩個燒餅。指著果子酒,他想了想,求饒道:“兜里沒多少錢了。”
“那就算了吧!”朵兒抓起他空蕩蕩的荷包,確認里面空無一物。左右尋找,見到酒館一個箭步沖進去。
老板笑著招呼道,“姑娘,買酒?”
朵兒也不答話。先是打開封蓋湊上去聞了聞,眉頭一皺又重新蓋上。靠墻邊一整面酒柜,她看著都不喜歡。最后目光落到柜臺,小心翼翼打開剩下半壇的酒。是果子釀制,酸中帶甜,微微帶點苦味。“掌柜,你們家的酒,是你做的?還是夫人做的?”
“您這是什么意思?”掌柜以為她是來找茬的,看著她身邊的男子仙風道骨,又覺得不像跑來占便宜的人。
“夫人口味偏淡,酒勁濃郁,后院新鮮的桃花可以加上一些。配著一些薄荷葉,可讓酒的味道變得柔和。”朵兒三言兩語指出這酒的缺欠。齊澈不懂這些一臉茫然。
老板歡喜的不得了,“怪哉!幾年前就有人這么對我講過。夫人照著那孩子說的弄過。味道好一些,但是賣出去的量很少。”
“那就試一試花釀。這大戶人家的女眷,嘗了一次就能認準一家。”朵兒拿起桌上的毛筆,鋪平紙提筆寫字。還沒寫完老板當即要送她酒。朵兒抱著柜臺上剩下半壇的酒,又親自動手灌到酒葫蘆里,“就它了!謝謝老板!”
走了不遠,朵兒實在忍不住,給自己灌了一大口,“你嘗嘗,這酒真的不一般。上一個人配給他的秘方。就剩這點了。”
“不醉嗎?”齊澈任由她醉酒胡言亂語,反正不遠就是下榻的客棧。
“醉啊!睜開眼就覺得不如醉了好。一醉解千愁,醒來有何憂?對了,你沒事嗎?羅義知道風邪陣的原委。還有風雷旗是不是咱們燒的那一面。眼下就沒一件輕松的事。”朵兒長舒一口氣,吃了最后一口包子。
“他不動,我不動。這不就是咱們修士基本處理方法嗎?你就別擔心了。只是你胳膊,那個秘密……”齊澈看到有人走過來,沒接著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