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如丟盔卸甲,返回客棧修整。莫鵬幾次掙脫,被莫禪施了定身咒,只能聽之任之。陳星和文雅背著各自父親的遺體回家安葬。于白和羅義雇了一輛馬車,讓剩下的人安全送她們回去。大家臨走時,朵兒依然高燒不止,未能與她道別。皆是不歡而散……
眼看著一撥人接著一撥人離開。沈拙盤算著回去后怎么和父親稟報這里的一切。
齊澈從朵兒屋里走出來,緊繃的臉漸漸舒展。
幸好,這次沒有用到玉簪……
常遠被齊先生拉著走了很遠的路。御劍也好,走山路也好,趟過河也好,仿佛身體如空氣一般,被拉到哪里就是哪里。終于齊先生停下來靠著樹休息。
“走了很遠的路。有想去的地方嗎?”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回家吧!常宅在深山,我知道。”
常遠眼神迷茫,“莫家和沈家不會放過他們。那些人,只不過是無依無靠的流浪百姓。愿意跟著我在深山居住而已。時間久了才隨了常姓。”
齊先生很喜歡他的穩重,“你不是也很感激師父,才沒有改回聞姓嗎?眼前的事不急可以慢慢想。待到時機成熟,很多事自然破解。世間之大,求仙問道才是咱們這類人該做的。不是嗎?”
“我…傷害了很多人的性命。還有機會嗎?”常遠說的很小心,像是犯錯后的孩子,躊躇不前的等一個正確的聲音指引。
“世間,沒有絕對的正確與錯誤。只是每個人恰好走到這一步,然后順著自己的感覺,做了相應的決定而已。而你,只是盡力完成自己的使命。當初我們算到火圖騰的威力巨大,害怕內心的邪惡被發現。才紛紛同意加固陣法,防止被別人破壞。真要區分個對錯,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們當初十幾個人,對不起你們。五星陣全部破解,魔童現世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一個人,一個門派的事。是整個三界仙門的大事。”齊悲扶起坐在地上的常遠,擦掉他臉上的淚痕,“帶著你收留的‘家人’,把他們安排好。以后就做你想做的事,別辜負他們敬重你的心。”
常遠眼神透著疑惑,“你是說?羽山的人?”
“嗯,于白和羽朵兒,希望我能趁著混亂帶你離開。沒殺過人的人。心中無恨意,想過普通生活的人。又何必遭受不公?可這世間的人們只看重結果,從來不過問中間經歷過什么。”齊悲拍拍他的肩膀,后退一步,“多保重!”
高山轉流水,多少修士的靈識消散。他們不是被火圖騰吞噬,而是自身難掩的欲念,無情的粉碎與碾壓。拋開每個人盡力保持的雅正端莊,那血淋淋的被浸染斑駁的靈魂,失去了本有的純凈。
或執著權利,或執著金錢,或執著世間情,或執著萬年長生……
常遠走了。帶著師父為他改寫的命運,帶著從師父膝下的點滴教導,帶著和師父一樣無私無畏的誓言,舍棄了守護者的身份,重新開始……
朵兒睜開眼,身體逐漸蘇醒。全身像被揍過一樣疼痛不止。哼哼唧唧爬起來,口中干渴,視線模糊。看著像水壺便伸手去摸,紅砂壺被她推翻在地,清脆的破裂聲嚇得有人推開門。
于白和齊澈一起闖進來,看到此景他們不約而同紅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想喝水。”這是朵兒連續睡了一天一宿后,說的第一句話。帶著祈求和撒嬌的口吻。
齊澈提來一壺水,倒在杯里放到她手上,“是溫水,慢慢喝。”
朵兒連著喝了三杯才緩過來,揉揉眼睛看著床邊這兩個人,開玩笑道:“你們別這么看著我。我是不放心你們幾個,死過一次又爬回來了。說實話,我真餓了……”
于白無奈的笑著對齊澈道,“我就知道她醒過來準是這句話。你陪她,我去準備飯菜。”
朵兒看著于白離開,臉上又恢復剛才的模樣,扭頭看向齊澈,“大家都還活著嗎?”
“陳舉和文言雙雙自殺。可能火圖騰真正的威力,是看清自己內心的陰暗和不堪。莫鵬刺了你一劍,被他們抓起來。莫禪早上剛帶他走,說是要回家,讓族中長輩處理他。暗算親生父親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越過了倫理綱常。莫禪的壓力也不小。沈拙…準備晚上出發,御劍回去。又一把劍的出現,沈家仍然沒有份。估計他會挨罵。”齊澈輕描淡寫的總結,讓之前的經歷變得平淡無奇。
朵兒笑著,看到左手背的花鬘變得全身僵硬。羅義和莫禪處理她傷口的時候,左臂上的永生花暴露。
齊澈輕聲道,“別看了。那只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大家沒有在意。就像你不追問別人的事情一樣。你若是想說,我隨時洗耳恭聽。”
“多可怕的花鬘啊!”朵兒左手無力的落在腿上,“我原以為自己能躲過去,還是不行……”
齊澈從懷里抽出發帶遞給她,“發帶沾血,我洗了很多遍,差點洗碎了。等下次給你換個新的。”
朵兒笑著拿在手里,用指尖輕輕撫摸,“齊先生的發帶和這條一模一樣。我戴著真沒關系嗎?”
齊澈拿起發帶幫她綁在發髻上,寬慰道:“我師父這個人啊!嗯,脾氣怪一點,話少一點。他從來不計較這些。接下來…你要去哪?回羽山?還是回花…谷?”
門口傳來急促腳步聲。齊悲推門進來,看到二人坐在床上。他老臉一紅轉身背對他們,“那個!不方便的話,我一會在進來。”
“方便!”朵兒穿上靴子,拉齊先生坐,“您一路辛苦。常遠?”
齊澈遞給師父一杯水。一飲而盡,齊先生道:“江湖隨緣,總有一天能碰見。他會好好生活的。你也不用擔心。”
這個時候于白端著飯菜進來,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四個人熱熱鬧鬧的圍在一起吃飯。院子里,沈拙帶著仆人離開,本想上去道別。聽到他們歡笑聲,沈拙想想還是算了。即使見了面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和店主結清費用,又給于白留了字條方才滿意的與眾人騎馬離開。
朵兒沒受到太大影響,吃飯途中想起羅義獨自一人。店家告訴她,這個人去集市買東西。
于白收到店主送來的字條,沈拙寫了幾個字:對不起,我從未討厭過羽山。
齊澈和師父站在院子里曬太陽,師父仰脖很久,拼命地眨眼睛。太陽晃得他看什么都一片白光,“老七,我想讓朵兒帶著去花谷一趟。你覺得怎么樣?她會不會不同意?”
“師父您為何要去花谷?是……想探望何止前輩?”齊澈話說得直接,直戳師父的要害。
齊先生口水嗆得咳嗽一陣,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你個小兔崽子,到現在說話也不會拐彎!等我死了,有你吃虧的地方。你還跑?看我不敲掉你這身招惹麻煩的毛病!”
朵兒趴在二樓的圍欄,看著他們師徒二人打鬧,想起在羽山的時候,所有人都厭惡自己獨占羽鳴的愛護。細細想來,師父給了自己足夠的自由。這份恩情無處可報,如若羽山有難,她定當義不容辭。
于白返回院子,和站在二樓的朵兒目光相對,二人不約而同的笑了。
分開時,總要帶著悲傷。朵兒卻用最燦爛的笑,面對眼前的人。羅義站在于白身邊,看著面前的朵兒,她如風中搖擺的葉子,笑的讓人感到悲傷,讓觀者忘卻停留……
于白帶著羅義回羽山。畢竟羽末師父有言在先,一定要帶他回來。
朵兒左手用力還是會滲出血,她只能右手握劍。走一段山路就要停下來大口喘氣。按齊先生的話來說,從鬼門關走過一回的人,沒有百日的清心靜養是回不到當初的體能。幸好夜晚很快到來,三人御劍回到花谷。
落地時,朵兒腳下一滑差點跌倒。齊澈扶她,看到花谷入口的屏障,“是你做的結界?”
“我也不知道。母親說,等我哪天學成歸來,就有本事打開花谷所有結界。花谷不過是一個幽深的洼地,潮濕陰冷光照也很少。”朵兒從眉間分出一份靈力,投擲擋在入口的結界。結界打開后三個人向里走去,結界又重新關閉。
夜晚的花谷很漂亮,發光的小飛蟲,芬芳的花香,還有一間隱藏在崖壁邊的房子,門前還有一個荷塘。打開門,里面竟然有些干燥。很久沒住人,依然一塵不染。
朵兒用符篆點燃陳舊的蠟燭,走了近十年的時間。回來后,還真是百般滋味回味在心頭。齊澈抱著朵兒給的被子,和師父擠在一張床上休息。那是何止師父來時睡的地方。平日,朵兒和母親在那張床上吃飯,做花釀,做干花,做胭脂水粉。屋內的家具都是上好的木料,吸收著花谷的香氣,不一會三個人睡著了。門外荷塘里,一朵朵睡蓮慢慢綻放。百花叢中,無數草木的靈力漸漸騰空而起,飄蕩在整個花谷。
羅義和于白,也在當晚回到羽山。他們沒有直接去三重院,于白陪著羅義回到竹林坊。羽末坐在井邊,和老朋友羽鳴絮叨著心里話,半醉循聲看向門口,“哦!羅義!”他興奮的跑過去,“你跑哪去了?眼圈那么黑?以后我住這!怎么樣?比以前的藥房條件好很多。就是一個人住著有點孤單。”他原地轉圈腳下凌亂,“唉…這羽山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羅義沒說什么,奪了他手里的酒壺,護送他回屋休息。
于白稍微踏實一些,轉身移步三重院向師父請安。
花谷的清晨,依然帶著露珠,顆顆晶瑩剔透。
朵兒坐在門口的蒲團,母親每天都會坐在這里。離開花谷的每個日夜,她都會夢到這個場景。終于回來了,朵兒才明白過來。晨間一露,勝過萬般修為。她起身抓起背簍,在花叢中找能吃的東西。又在荷塘里摸出蓮藕。這些都是由靈力滋養,和外面的那些有很大不同。
院子里的水井,好半天才出清水。水花聲吵得齊先生爬起來,齊澈沒睡醒跟在后面。朵兒已經準備好洗臉水。恰巧灶上鍋里的水燒開,放了蓮藕和土豆煮熟吃。她又串了蘑菇在火上烤。屋內屋外轉了幾圈,她一拍腦門找到藏起來的鹽巴。
齊先生看著朵兒忙碌的樣子,笑道:“何止也是這樣。一說到吃飯,準是發懵來回轉。”
“師父,你和何止前輩,怎么認識的?比武?”齊澈拿起一個土豆,掰開一半遞給他。
“是啊!我們那會不打不相識。要是在你們這個年紀遇到,還不得記仇一輩子?何止性格好,喜歡花。見不得別人對植物發脾氣,隨手亂折。她選徒弟也是必須喜歡花草。如果不是熱愛,怎會修出花間靈力呢?”齊先生沾著鹽巴吃得津津有味。
朵兒又在崖壁延伸出的一角,有蜜蜂在這里安住,刮下一層醇香的蜂蜜。一人一碗蜂蜜水,簡單的早餐過后。太陽光灑進來,朵兒犯困靠著崖壁打瞌睡。齊澈陪著師父四處轉轉。
花谷各處都不一樣,五顏六色的花朵,各自都有不同的用處,可入藥可食用。
“何止沒騙我,原來真有這么一個地方。萬物皆有靈氣,可惜她的繼承者和我一樣,獨一份。沒有羽山那么有福氣,各處參學弟子前去朝拜。齊七啊!以后,你也舒服的生活吧!喜歡哪里就住一段時間。喜歡游山玩水,就帶好錢去玩。”齊先生笑的很開心,仿佛親自做了一番。
“師父,你…”齊澈怕預感的事會變成真的。
齊先生轉身,向徒弟招手,“愣著干什么?跟上來啊?說一件你最擔心的事,羽朵兒的左臂,上面的永生花…你用靈力是去不掉的。”
“永生花是怎么形成的?”
“何止說過,用百花的靈力促進修為,雖然不犯殺業,但收效甚微。花谷埋尸,很多人的靈識散在這里。無處可去,以百花滋養。怨氣同靈力一道凝結,被練功的人收入體內。蟄伏心間,永生花開,這個人若控制不住自己的念頭,會瞬間忘記本來面目。最可怕的是,遇到會操縱心智的修士,就能讓她變成自己的利器,任之擺布直到死亡……”齊先生看著徒弟悲傷,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當年何止手臂上的永生花未開就戰死了。如今羽朵兒的情況更為糟糕。有來處就有歸途,一起想想辦法。”
師徒二人說著,聽到一聲悶響。荷塘那邊掀起紅色煙霧,朵兒無辜的爬起來。看著他們有些發懵,“我…就是夢見,有很多人要把我分著吃了。結果醒來,荷塘就炸了…”
朵兒擦著噴濺在臉上的水,脖頸,衣服上都是。
齊先生發覺她脖頸的花鬘淡了一些,“紅色花鬘,淡了…是藕的緣故?還是你回到花谷,這些靈識達成所愿?”
朵兒伸出兩指,靈力尚在沒有丟失半分,“靈力不受影響。奇怪了。難道是母親種的節節高?它起作用了?”
“節節高是什么?”齊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齊先生笑道,“是芝麻。何止沒說過有什么特別之處。我也不太清楚。”
“小時候,在花谷經常磕破手或者腿,母親就用芝麻油混著特制的花草敷上,不留疤好的也很快。”朵兒隨手在花圃中,擼了芝麻吃了一口,辣的她吐了出來,“怎么變味了?好辣!”
齊澈摘了一些嚼了兩下,很疑惑,“是香的。不辣啊!”
朵兒怕他們多想,糊弄道:“嘿嘿,我騙你們的。”眼角的失落還是難以掩藏,“齊七,你去找點吃的吧!我體力沒恢復有些腿麻。”
“沒關系。你陪師父聊天。我一會就回來。”齊澈抓起背簍往外走。
隨著他通過結界,朵兒跪在齊先生面前,“先生,朵兒不會騙人,剛才夢里,我已經知道您的心思。一定在花谷仙逝嗎?就不能陪齊七幾天嗎?他一直都很想你……”
齊悲扶她起來,從她肩膀的碎發中捏起發帶,喃喃自語,“或許是它的緣故。你夢到了我的未來。即使知道,也不要說破,好嗎?我不想看到他啼哭的樣子。小時候的他,流的淚已經夠多了。還記得收他的那天,看著父親一去不回頭,瘦弱的齊七眼神空洞。叫他吃飯也流淚,叫他寫字也流淚,叫他練功也流淚。我又不敢讓他直接睡覺。背著他在房間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趴在肩膀上睡著了。他很會看臉色,照顧我也很細致。每次考驗他,都不瘟不火的解決問題。以至于,身邊其他徒弟,都會給我臉色看。”
“那個時候應該是最幸福的。”朵兒想到齊澈就更加悲傷了。
“所以在他更加鋒芒畢露之前,我堅決讓他下山云游歷練。時間多久都沒關系,只要這一生無悔邁進仙門,便是最大的幸事。你知道什么最可怕嗎?”齊先生和朵兒一起坐在門口臺階。“一輩子窩在山里,以為自己修仙問道。入世間一驗證,發現還不如普通百姓呢!這才是仙門最大的悲哀。上仙門住在九霄。世間目睹過他們的人很少,甚至有人在質疑飛升得仙籍。下仙門呢!一些走了歪門邪道的,用靈力將聰明的猛獸修煉成精。可是又躲不過天雷劫。現在下仙門被五星陣破除殆盡。也就剩下平仙門,都是普通百姓修仙問道出身。我說這些,是想讓你明白。一個人的心性,決定它未來的路途。澈兒的朋友不多,于白要配合他師父管理弟子。你獨自一人,從出身到初心,都會被人質疑,甚至曲解本意。尤其你手臂上的永生花,是藏不住的。你做好準備應對一切了嗎?”
朵兒有些委屈,“不埋怨是假的。母親帶我住進花谷本意為了保命。到了羽山后,師父單獨照顧我,那幾年不受師兄弟的惡語。我一直被身邊的人保護的很好。這讓我很難過…從未對他們做過什么,卻一直在接受恩惠。冷玥劍,不是我不會用,而是…用血養劍,會淪為魔道,心性不受控制。母親教我用薄荷葉清心,所以從小到大一直在吃。我怕,有一天,會連累齊七。幸運對于我們而言,太難了。”
“那就心懷感激,不要感到失望和沮喪,迎接一次幸運吧!”齊先生頑皮的笑著,像當年的何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