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文退思陡逢強援,精神為之一振,殺心漸起。起初三人圍攻,姑且處處小心,腦中十分清醒,只要早早找出朱子升行藏,趁機破了他的金針,余下三人便不足為慮。
這時憑空跳出來韓天佐為他分擔一人,朱子升的金針便再無威脅。文退思與董天興、杜玄真二人斗了這許久,早動無明怒火,當即拋棄尋針之想,反而招招狠辣,勢梟敵首。
待殺了董、杜,區區一個朱子升還不是手到擒來?他一劍快似一劍,劍光殘影連成斗大的一片,直把尤、柳看得眼花繚亂。
只聽“啊”的一聲,鐵臂飛熊董天興當場成了“獨臂飛熊”,翻滾在地。野和尚杜玄真獨自難以招架文退思的劍勢,且戰且退。薛霖見勢不妙,撇下韓天佐來敵文退思。
忽聽某處一聲長哨,薛、杜二人轉身即走,文退思再要追時,一叢金針飛到,急忙躲閃。就這一忽兒,薛、杜二人早沒了影蹤,文、韓回頭再望,董天興也走了。
尤況見來敵遁走,縱虎歸山,日后定是個大大的隱患。但看韓天佐迎敵之時左支右絀,手忙腳亂,心知其絕非薛、朱之敵。文退思武藝精熟自然不懼,韓天佐卻無此本領,假使日后狹路相逢,必遭朱子升毒手。
尤況并不熱衷他人之事,但柳惜、韓天佐卻是難能敬他之人。自己受人欺辱了十數年,僅僅為他二人尊重,暗誓粉身碎骨,也想周全。
文退思與韓天佐二人一同拱手,互通傾慕,尤柳二人也現了身,韓天佐亦代為介紹。文退思見尤況不過十三四歲年紀,韓天佐滿口夸他膽識過人,心中卻有七分不信。
韓天佐問他仙蹤何往,文退思道:“貧道自滇北而來,遵大師兄法旨,前往洞庭追剿青烏教余黨。怎料奸人半路設伏,喜在天降韓兄仗義搭救。”
韓天佐擺了擺手,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哪里談得上搭救二字,不過是給道長稍助些聲勢罷了。青烏教不是早已覆滅,怎么如今又出來興風作浪?”
文退思嘆道:“十年前,青烏教無惡不作,以致被武林各派圍攻。雖說教主蕭公綏伏誅,但余下護教二使盡皆出逃,實是根基未動。
“我大師兄婦人之仁,以為鏟除了蕭公綏,余人便會改過向善。豈知‘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青烏教十年喘息,如今卷土重來,勢力更勝從前!
“師兄傳訊,不久前,山東蓬萊島天字輩高人一夜之間盡數斃命于‘三花陰陽掌’之下,無一幸免,掌門天殊道長下落不明。
“當夜蓬萊島弟子四處搜索,在城中酒肆發現青烏教陰陽使呂元衡,眾人不敵,被他逃了。蓬萊島大弟子鐘虛嘆往雁蕩山見我師兄,請他出手相助。
“于是師兄傳信各地,與青烏余孽約在洞庭湖畔對峙,號召江湖同道一齊殺賊。韓兄武藝不俗,正好前去效力!”
韓天佐嘆道:“令師兄黃老道長原是一番慈悲,青烏教卻不知感恩一心為惡。他老人家武藝通神,青烏教一群跳梁小丑,今番定是劫數難逃。這等除魔衛道的仁義之舉,在下原當效犬馬之勞,只是自顧不暇另有為難,還望見諒!”
文退思道:“哦,不知韓兄有何難處,可有用得著貧道的地方?”
韓天佐又將楚興龍劫鏢之事說了,雇主事后追究,以信武鏢局上下幾百口人命相挾,命令他追回失鏢。后來在三江九寨遇見穆其全,情急跳崖,又為尤況、柳惜所救,這才輾轉到此。
文退思也朝尤、柳二人望上一眼,頗有贊許之意,又道:“楚興龍好大喜功,貧道也早有耳聞。只是武林各幫派之間爭奪地盤也屬常見,三江九寨殺人劫鏢,雖說犯了江湖禁忌,卻不曾做下傷天害理之事,咱們不能以青烏教為榜樣,群起而攻。依貧道愚見,韓兄唯有多請些朋友,同上三江九寨,強問楚興龍要鏢。”
“文道長所言甚是,在下正打算去川中,請我義兄趙知雨襄助。此前尚有一事,還請道長成全。”
文退思本有意相幫,但青烏教之事刻不容緩,絕不能再讓師兄黃未接心慈手軟。一時有愧,說道:“韓兄盡管直言,但教貧道力所能及。”
韓天佐便將請他順道護送尤柳二人去往卜家莊之想照直說了,文退思慷慨答應。
尤況原聽韓天佐與文退思二人屢屢提及“青烏教”三字,于是來問柳惜。豈料穆其全從未說起青烏教之名,柳惜也一無所知。無謂多管閑事,也不深究,待聽韓天佐將他二人托付于文退思,心中一來不舍,二來不服。
他生來未嘗人情關懷,些小關心便即銘感五內,只覺一股暖意久久不卻。與韓天佐相識雖只半日,心中卻生了極厚的親近之意。這時分別,不禁感傷。
而文退思雖然武功高強,為人正派,但自與他無甚交情,一路同行受其照顧,頗有寄人籬下之感。尤況心有七竅,但性格孤僻,不愿主動結識生人,未免有大不自在。
反觀柳惜卻開朗隨和,自忖既有文退思護佑,一路定然相安無事,仿佛與穆其全、卜璋相逢之日又近了許多。微笑著向文退思先道相擾,再稟謝意。欲承先拒,這是穆其全教過的,江湖中人的禮節。
韓天佐道別三人,尤況也拱手目送,這是他生平首次向人施禮。
這小鎮雖與三江九寨相鄰,卻中阻高崖,若要翻山越嶺,仍需數日行程。文退思攜尤況、柳惜兩人一路東進,曉行夜宿。
尋常無事,文退思與二人并無閑話可說,反倒尤、柳之間更增熟稔。柳惜受穆其全熏陶飽讀詩書,尤況也在楚興龍寨里遍觀經史,兩人一拍即合,互相欽佩。
這一日黃昏跨過澧江,已是殘霞織錦,倦鳥還林,又該投店時分。遠遠望去,恰逢一座驛店臨江而立。
目送南飛雁,足蒸東流水。門前系六匹關公馬,屋后泊七條呂蒙船。臨近時看,店只一層,卻沿江直下百丈,用竹子支在江面,門口架一道長橋連通。橋旁兩側,左種金菊四目,右開丹桂兩行。中堂會賓,兩廂置客。門旁書一對聯——南來北往,迎漂零客;春去秋還,看變換花。廳中掛兩條匾——朋隨風至;客似云來。
尤、柳二人瞧這韻趣,俱都歡喜。縱是文退思不通文墨,見了這等景致,也不免心曠神怡。跨入客店,兩廂房間尚有,只是廳中座頭只剩屋角兩副,既無金風可沐,又無秋景可賞。
三人索性要了酒菜,自在房中吃喝。其時堪堪將暮,江盡頭流下道道霞光,秋風徐徐,吹動彩云秀水匯聚天際。
尤、柳用罷飯菜,文退思舉起殘杯,都來憑欄欣賞。待月起星移,入夜之后,便各自回房安歇。
尤況見院中丹桂開得正盛,傍晚觀景之時,風送花味入鼻,濃香馥郁。得柳惜贊不絕口,即動折枝贈花之念。
其時亥正,店伴早已收拾停當,旅客們也紛紛熄了殘燈。尤況摸出房門,三縱兩躍即來到丹桂樹下。
秋來月似銀盤,照耀恍如白晝。近身看那桂花時,紅似血滴,猶若瑪瑙點綴,聞來花有酒味,醇香醉人。
他身材瘦削,又本是江湖落拓子弟,上樹摘花,得心應手。折三枝葉闊花紅,長短錯落綁在一處,小心翼翼地插入頸中。
正要攀援下來,卻聽一陣馬蹄聲緊促,迅速逼近。幾人至門前勒馬,開口喊道:“店家,牽馬!”
尤況靜伏在樹上,枝葉縫隙中瞧見兩個伙計掌燈出來,一人牽馬,一人接客。來的一共三人,當先一個頭戴斗笠,跟著一人卻把頭發披散開來,兩人俱都看不清樣貌。后一人骨瘦如柴,矮小如孩童。
那伙計拿燈一照,尤況險些就要驚得跌下樹來。原來那矮個子竟是小鬼薛霖,料想當先兩個,必是野和尚杜玄真以及鑲金手朱子升了。暗嚇于冤家路窄,又竊喜這三人并未去尋韓天佐的晦氣。
事無可避,尤況樂得回去稟報文退思,將這三人一齊兒收拾。小心跟蹤,辨清了杜玄真等人的居處,旋即回房報于文退思知曉。
文退思暗道一聲好,既然送上門來,也免了自己記掛奔波之苦。當即囑咐尤況回房照顧柳惜,自提了寶劍去尋三人。
依照尤況指示尋到門前,靜心附耳傾聽,四下里寂靜無聲,只有江水流動之音。心道:“這三人睡得也忒快!”
不屑暗中下手,一腳踢開房門,大喝一聲:“貧道文退思在此!”
這一聲驚醒了店中不知多少好夢!
話音方落,只聽“哄”的一聲,突然之間火光耀天,江岸上蜿蜒數里,人人高舉火把。杜玄真等三人大喇喇站在岸上,裝模作樣地朝著文退思施禮。
文退思知已中計,把長劍一抖,泰然自若,說道:“杜和尚、薛矮子,你們是一齊上,還是車輪戰,貧道今日要大開殺戒啦!”
野和尚杜玄真口宣佛號,唱了一句“阿彌陀佛”,說道:“文道長劍術通神,咱們哥幾個不是對手。要殺你,就只好一擁而上了。”
文退思冷笑道:“野和尚這一聲‘阿彌陀佛’,喊得還真是口不對心啊!”轉頭又向一位銀發垂肩,長須遮頸的老者拱手說道:“想必這位,就是鑲金手朱子升朱老前輩了吧!”
朱子升卻不回話,只拱手回禮。
文退思道:“朱老前輩成名之時,貧道尚未出世。前輩如此身份,今日既肯現身賜教,晚輩深感榮寵。”
倒并非故意以言語擠兌,嘲笑朱子升以大欺小,只是他白日里藏頭露尾,引得文退思心里奇癢難耐,這時照面,不由得大呼痛快。
文退思見朱子升仍不答話,擺明已有輕視之意,正要發難,卻聽杜玄真道:“朱老前輩因故立誓不言,還請道長勿怪!”說罷,朱子升果然又向他拜了一揖。
文退思笑道:“如今真是顛倒乾坤新世界!卑鄙小人,竟也遵守誓言么?”
小鬼薛霖道:“朱前輩、杜和尚,休要與他啰嗦!好不容易困住了他,可別再給放跑咯!”
他聲音極細,聽起來十分尖銳,如同未脫童音一般。更兼他身段并不長大,因此便得個“小”字。他廣有謀略,陰險狡詐,對文退思兩次伏擊均出自他的手筆。更兼他使的是一對判官筆,如此又得個“鬼”字。
薛霖等人首次埋伏,折了董天興一條手臂,不得不將其送往就醫。三人任務未果,不敢回稟,于是快馬加鞭,又選在此地設伏。雖失了董天興一大助力,但依借地利,逼得文退思無處可退,也是大有勝算。
三人本欲夜深以后,在文退思房中下手,卻逢尤況出門折花。
暗中計較,比之親往探仇,敵暗我明,借由尤況引來文退思入彀,則更是上策。若非如此,以他三位的內力,被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跟蹤,怎會一無所知?
也是文退思向來沖動,聽了尤況之言,內心只顧除惡之快,故而忽略此節。
杜玄真一聲招呼,幾十名壯漢扛刀持劍都想立功,爭先恐后地擠過橋,徑直往文退思撲來。
文退思把長劍橫在當胸,使出解數。轉瞬之間,那沖在前頭的十幾人,一個個不是橫尸在地,便是掉落江中。余人見了他如此本領,心生怯意,只堵在當中,進又不敢,退也為難。
薛霖本也不期望這些莽夫,只需他們守住江岸即可。向杜玄真使個眼色,取出判官筆,躍下場來,與文退思斗在一處。杜玄真也似模似樣地打個唱喏,摘下斗笠,取出羅漢袋中的降魔杵,前來幫手。
薛、杜雖然以二敵一,仍舊不是文退思的對手。只在他十幾劍上下,薛霖便再難欺近,只得后撤。
杜玄真縱身上前,擋住文退思幾手快劍,降魔杵與他長劍交擊,幾聲“叮叮”之音練成一片。
薛霖忽然雙足竭力一點,躍上杜玄真肩頭,再一借力,使一個鷂子翻身,“呼啦”從文退思頭頂越過,同時判官筆往他頸中大椎穴點去。
文退思長劍交在杜玄真一對降魔杵中,轉身提起一足來應薛霖的判官筆。
薛霖這一手只為防自己身在半空無可閃避之時,文退思忽然向上出劍,心知無多大效用。待文退思足尖點到,薛霖也即曲肘落定。
這時薛、杜二人一前一后,一搶上路,一攻下盤,令文退思瞻前顧后,才把他手腳逼住。薛霖見狀,心中大喜,喊道:“朱前輩還不放針?”